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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统治、被影响、被cao纵(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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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讲,顾思谌没有很抵触来自露西·莫维希埃这样一位直属上级的职场性sao扰。坦白讲,顾思谌亦没有很抵触来自露西·莫维希埃这样一位直属上级的、基于不明私人恩怨的,其他职场不怀好意。首先,这是由于顾思谌是实习生,而,露西·莫维希埃提供的,仿佛也不是什么正规的实习项目——顾思谌似乎随时可以离开自己的实习岗位,顾思谌也不指望通过这份实习赚钱。

    其次,在一些权力关系中诞生的职场性sao扰与其他职场不怀好意,太常见了。人时常可以,为了自己希望获取的东西,而让渡自己理论上最好不要失去的,其他一些东西。顾思谌的朋友圈,几乎随时能刷到性sao扰与反性sao扰的新闻——方淇,之所以成为了一个曾经有点知名度的女权博主,就是因为他揭露与声讨了一点其他女权博主与其他非女权博主对其他人的性sao扰,藉此与其他的、同样有知名度的博主——或者博主的支持者——打架。由是,方淇吸引到了,众多来围观打架的,众多热衷围观打架的,众多自知或不自知的、热衷起哄的吃瓜群众。这就被叫做蹭热度,或者被叫做吃流量,或者被叫做引战。但,性sao扰,与欺骗,与言行不一致,与外表是道德的善良的内里却是垃圾堆的人类,乃真实发生过与真实存在的。方淇做的,也不是坏事。

    顾思谌很清楚,性sao扰应该被反对。她与白罂,都是会跟随潮流,讨论政治,并且讨论得在她们的生活环境里相当政治正确的人。谈论政治是她们的必备素养。谈论政治是她们的吸引力的一部分。在顾思谌生长的国,有一个东西被叫做藏独。旧西藏被认为是黑暗而充满奴隶制的。西藏解放被认为是正义的。顾思谌的教授与白罂的教授,同样与她们探讨到了西藏。顾思谌下意识地反驳起自己的教授。顾思谌的教授也开始反驳顾思谌。白罂说:“这种时候,默认然后无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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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顾思谌想,声称西藏解放不正义的,仿佛都来自旧西藏的压迫者阶级,是旧西藏的既得利益者。

    白罂反问:“你学过历史?你知道哪些事物是对研究哪些问题而言合格的史料,哪些事物不是?你知道哪些历史研究方法是比较科学的、比较能让历史的真实性得以保存的?”

    顾思谌回答:“我没有学过历史。”

    白罂也没有学过历史。白罂在一个学术相对不那么累的学校读文学,大半精力被她用在她辅修的数据科学上。

    这里不讨论西藏解放,与藏独,与旧西藏究竟是怎样。

    后来,顾思谌明白,这世界中存在至少二种话语。一种话语,是统治阶级在维系自己的统治。另一种话语,属于被统治、被影响、被cao纵、被训练的人。后者,因为他们到真实的政治的距离比较远,往往更精研话语,更在意如何证明自己正确,更在意如何辩论胜利——辩论胜利,往往是精神胜利。而,由于后者的人数比较多、后者生产的话语比较多,公共场域中往往充斥着来自后者的话语。后者的话语,是饭圈以及各种互联网小圈子的规矩,是编程随想,也是《中国数字时代》,是某搜索引擎旗下的论坛的孙笑川子论坛,也是品葱,是《端传媒》的一部分读者投稿与《端传媒》的评论区,也是眼睛社交软件的短博客,是某绿色网站与软件中的讨论群组,是短视频,是阿Q也是赵太爷也是曾经的、悲惨的痛苦的鲁迅本人,是张爱玲的许多爱好者与张爱玲的许多批判者,是这个世界中绝大多数人所生产的、所使用的、所平生仅能接触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还有其他话语——的话语。

    尽管,在不同的世界中,被统治、被影响、被cao纵的人,所说的话语的观点可能截然相反,所说的话语的内容可能截然不一致。

    顾思谌从来没有读过尼采。后来,庄未央向顾思谌推荐过尼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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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善恶的彼岸》之于顾思谌太凌乱。顾思谌只阅读了一篇某位基于不列颠的人给《善恶的彼岸》写的导言。从前,顾思谌的教授调侃顾思谌,顾思谌也许将成为未来海德格尔。海德格尔课结课,顾思谌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是,政治即是让我们迷失在他者里。在《善恶的彼岸》的导言里,顾思谌又被另一句话触动。那句话是,我们被镶嵌与镌刻在自己的历史性、自己的时间与自己的世界中。

    顾思谌喜欢康德。康德认为纯粹理性将统治世界。康德使得纯粹理性开始统治了世界。

    康德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所居住的柯尼斯堡。

    然而,顾思谌并不居住在对她而言是太古时代的启蒙运动时期的柯尼斯堡。顾思谌没有那样喜欢海德格尔。因为海德格尔加入了二十世纪的纳粹。顾思谌喜欢曾经与海德格尔有恋爱关系与师生关系的阿伦特。因为阿伦特让她的文字影响了那个具有政治,而不是仅存在哲学,的世界。也因为阿伦特是一位极其、极其杰出的女性——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些领域里,杰出的女性远比杰出的男性难找。少女顾思谌,喜欢观察其他人的经历。她希望,通过观察其他人,来窥见自己可以如何成为其他人。

    少女顾思谌,搜索原鸢与萧如瑟的访谈录。她希望知道,是什么使原鸢成为原鸢、是什么使萧如瑟成为萧如瑟。少女顾思谌,搜索自己的同辈们的简历与自己的长辈们的简历。她分析变量,并拟对自己控制变量。她查漏补缺。她按照其他人的简历来规划自己的人生。顾思谌发觉,自己相较原鸢与萧如瑟有缺省项——她不可能在十六岁时去未名湖畔读大学,她也不可能仿写任何人仿写出原鸢的《韶音若逝》的、刻薄昳丽若杀手之刀的文字。

    顾思谌,是故,放弃了成为原鸢与萧如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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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思谌,作为【雪槿】,是一个人。【雪槿】是彼年芳龄十九岁的、在互联网分享文字与生活的少女。【雪槿】,在【雪槿】出没的那个开放的、约等于无门槛的互联网的环境内,仿佛过得比与她有任何形式的比邻的百分之九十的人类皆好,有一点天赋,有一点煊赫与风流。顾思谌,作为她学校里的学生,是另一个人。学校里的顾思谌,是一个谦和、恂谨、聪明,并以此掩饰不勤奋与不笃实的,经常被注意到的孩子。其他人,有时忽略顾思谌的小聪明与耍小聪明的性格,仅着眼于顾思谌在像挑逗大他者的情思一般、以及像挑逗其他爱智慧者的情思一般,拨动、玩弄着顾思谌所学习的智识。

    然而,顾思谌,作为北平的顾思谌,又是一个不同的人。北平的顾思谌,只是万千孩子中的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在这社会中的绝大多数人那里,只有那样一点并不少见的、不被深入观察与理解的特别。

    人们阅读张爱玲。但人们并不成为张爱玲。社会在不断进步。一些知识与技能在不断消散。另一些知识与技能在不断浓缩。从前的王谢堂前燕子,永远不再稀罕,永远飞入后来的寻常百姓人家。顾思谌的教授接受顾思谌递交的、希望由教授指点一二的书稿。顾思谌的教授,用她与顾思谌的第一语言,对顾思谌说:“那,你想靠版税活?”

    顾思谌没有明确回答。

    “这是不可能的。”顾思谌的教授说,“写作,需要受众。而,写作者的受众,从来稀缺。我们都很欣赏张爱玲。我们以张爱玲举例。张爱玲晚年,在这个国。她出版她的书。尽管张爱玲从前在伪政府是那样的人,尽管张爱玲后来、现今,在说我们这种语言的世界是这样的人,但,彼时,张爱玲的书并不受欢迎。她过得很潦倒。”

    顾思谌怀着忧郁与惊悸与伤痛的情绪,重新阅读一遍张爱玲在张爱玲的少女时期写作的《天才梦》。张爱玲以及她的作品,被拍成了许多电影。许多年间,张爱玲以及她的作品的无数观众,涌入无数电影院里。他们思怀。他们对彼此说一二句。他们晒票根、给电影打分,或许他们还写作电影评论。在这些人之中,顾思谌甚至不能确保,自己的电影评论,出类拔萃。

    被红砖美术馆邀请去给美术展写作介绍与评论的,乃顾思谌认识的人,不是顾思谌。

    顾思谌观察着顾延认识的某些北平学生。顾思谌想,自己并不成长在北平,自己的家庭也并非什么书香世家,所以自己不可能去拍电影、不可能去做电影节的嘉宾与志愿者。而且,即便是那些在中学里拍过微电影并获得专业奖项的人,现在的出路与去向,也是学数学、进入基于北平的投资银行、成为商业分析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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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庄未央询问顾思谌。“我认识被邀请——或者说,申请——进入作家协会的人。”庄未央说,“你也想进入作家协会?”

    庄未央,显然不是在讲,顾思谌能被庄未央所认识的人引导进去作家协会。顾思谌,并非接触不到一点浅显的,在她看来如同陈旧古董、等于繁文缛节与继承得来的资本以奇怪的方式保值、有点像餐饮行业的文艺圈。作家协会,不很要求写作基础。毕竟,有其中成员至今的声名依旧与抄袭挂牵。当然,后来的顾思谌,对一些流散的抄袭指控有怀疑与嘲笑的态度。不过,有些来自其他作者的文字,顾思谌,作为读者,确实惫懒于鉴赏。

    这时的顾思谌,还没有写出过自己满意的、可以称之为完整的作品的东西。事实上,由于《升在残夜的海日》的结局是顾思谌随庄未央远离,在《升在残夜的海日》的结局及以前,顾思谌始终没有写出过自己满意的、可以称之为完整的作品的东西。

    “不,我并不想说他们爱听的话。”顾思谌回答,“我不希望有我需要奉迎的读者。我也不希望我的文字被体裁与受众群体与我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份禁锢。这将导致,我不能写自己想写的内容。我想写精神变态。我想写性虐待。我想写权力与控制。我想写政治。我想写暴力。我想写性描写。我想写女性与女同性恋。我想,在我还没有写出什么东西时,先写我最想写的东西。”

    “毕竟,”顾思谌说,“指不准,我哪一天,就戛然而止地不写了。我写故事,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而不是为了满足其他人的——幻想。”

    “而且,我的文风是不是还要被他们挑剔?”顾思谌说,“天知道,我觉得,我们说的这种语言里,语法原本就是混乱的。我的这种语言的字词搭配与句子构成,说得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