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光明(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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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个世界的蓝色巨人死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蓝色巨人归来了。 在混沌降落之前,这个世界里没有属于光明的巨人。 托雷基亚站在悬崖边欣赏地球的晚霞。这颗太阳系第三行星的景色远没有宇宙中其他行星那样绚烂,平平无奇的大气笼罩天穹,从宇宙中看,这颗行星一大半是蓝色的,剩下的一半部分是褐色的土地。 太阳快落山了,黑色的大幕笼罩大地,雪山像一只大手,推动霞光和云雾不停流转变化。这时候,太阳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的两端,一东一西,就像地球的两极。 夜晚要来了。尽管太阳的色彩渐渐淡去,却依然掩盖住了月亮散发出的微弱的白色光芒。 从异次元的黑洞逃离出来,托雷基亚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思考。就像少年时代那样,思考让他无暇顾及除此之外的任何事,唯一不同的是,地点不在光之国的图书馆,而在无限的时间、无限的空间里。他的rou身早已超脱了宇宙的普遍规律,向着永恒前进,他成为了超越宇宙秩序的存在,他是不会死亡的存在。 这片土地上流传着关于神的传说。神的遗迹埋藏在厚厚的冰层里,神的躯干掩埋在雪山的地下。托雷基亚就是追随着这股名为神的熟悉气息来到这个宇宙的地球,那股气息像极了他始终不愿放弃追随的“太阳之子”的气息。 但是,这个宇宙的地球从未有过巨人出现的痕迹。他游荡在荒原上,从北极向南方,来到人类生活的地方,找遍了一切神话所提及之所,最终一无所获。 托雷基亚在迷惑时想起自己还有个地球人的名字,叫什么来着,雾崎对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变成人类的模样,脚步踏上这片属于地球人的土地。 雾崎,这个名字听起来不错,可惜具体的由来他早已忘记了。 ——嗵、嗵、嗵。 那是人类的脚步声。 这么荒凉的地方,是什么人在那里?冒险者吗?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孩子在原野上快活地奔跑着,你追我赶,无忧无虑地玩耍。 人类目前的文明还十分原始,难以到达的地方数不胜数。在未来,他们将运用自己研发的技术飞出地球,飞出太阳系,向着银河的边缘前进,而眼下地球范围内的探索,像一颗求知的种子深深埋入他们的灵魂中。 地上掉了什么东西。 雾崎走下去,到达方才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捡起那只落了单皱巴巴的扫晴娘,放在掌心里。扫晴娘白色的身体被花泥溅湿,变得又脏又丑。 ——不过是人类丢弃的羁绊。 雾崎在心中默念道。 2 男人站在鸟居下,抬头仰望不远处逶迤的雪山。 太阳落山了,青黑的苍穹罩住大地。那片巍峨的山峦终年为厚厚的积雪所覆盖着,雪顶上延伸出的蜿蜒的脉络纵横交错,在山脚周围汇聚成了星罗棋布的泉眼。 头顶的鸟居上了年纪,柱体的朱漆斑驳剥落,横梁的牌匾上空无一字。鸟居里是供奉主神的八幡宫,鸟居外则是人间的村落。多年以来,鸟居就这样安静地矗立在三重的石阶上,像一块无字的界碑,将神域与凡土就此分割开来。 他望着雪山看了很久,才转身往神社里走,怀里的花束在昏黄的暮色中泛着幽秘的蓝色荧光。 回来的时候,沿着直通村子的一条布满花泥的小径走去,可以看见花骨朵儿开遍了田野的路边。那些仿佛深蓝色鸢尾的美丽的花朵从未在村子里出现过,像是从天而降一样。花朵奇特的颜色介于群青与靛青之间,或许准确点说,更接近万里无云时天空的湛蓝。太阳落山之后,这些花朵便在野地里发出神秘的蓝色光芒,奇香吸引了不少蝴蝶围绕在田埂边盘旋飞舞。 男人被这些花深深吸引住,他沿着花茎的位置摘下几朵,用田间干枯的杂草充当绳子,把花朵扎成一束。怀中的花束在皎皎月色的映照下向地面投射出幽蓝的暗影,荧光闪闪的花束四周围绕了几只蝴蝶。男人低下头,看着花束间的蝴蝶。他意外地发现,路边那些看似在吸食花蜜的蝴蝶实则都一动不动的,原来是死去了。蝴蝶的形骸虽然失去了灵魂,却依然紧紧抱住还在散发香气的花蕊。花朵像一张温暖的床,更像一片神圣的坟墓,蝴蝶的尸体安静地停在上面,即便色彩绚烂的翅膀不再振动,也依旧保持住了活着时美丽的体态。 男人内心的情绪变得十分微妙,他不忍心让死去的蝴蝶离开馥郁的花心,于是蹲下来,将怀中所见的那朵花摘下来,连同花骨朵上伏着的蝴蝶的遗体,一同埋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下。 星星被浓雾遮盖住了,时而浮云散去,它们才发出微弱的光亮。黑暗彻底笼罩了大地。春末的夜晚静悄悄的,樱花潮正在降临,并且沿着海岸线向北方推进。恐怕不久之后,北岛的花也要开了。 下学后还没有归家的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在这大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的乐园。单纯无邪的孩子们没有发现田野中的任何异常,快活地在幽蓝的花丛间狂奔驰嬉戏。 “啊,我的扫晴娘!” 一个粗心的孩子忽然喊了一声,然后惊慌失措地趴在地上寻找他那不会说话的玩伴。找了很久,连田边的石头缝都没有放过,最终却什么也没找到。 “快回去吧,大介。” 见到这种情况,跟他一起的孩子担心地说道。夜色之下,山林里的狼嗥和夜枭的悲鸣互相唱和,田埂上黑漆漆一片,那怕是野猫穿过草丛发出的轻微响动都能吓得他浑身颤抖。 “可是……”叫大介的男孩直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迟疑了一下,“可我的扫晴娘,那可是良子送给我的,我答应了她要永远保存好的!” “扫晴娘会再有的,你让良子再送一个给你不就行了,她不是做了很多吗?”同伴努力地劝说他,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催促着他,“好了,快点走吧。再不回家的话,我们就要被山里的妖怪吃掉了!” 东太郎回到神社,把花束斜插在茶几的剑山上,又从水缸里汲了一瓢清水,倒在石盆里。他做完这些后,就盘腿坐在木屋的回廊下,闭上眼睛开始入定。 一切生灵的响动在这一瞬间里放大。他似乎隐约听见不远的地方,有母亲正在责备贪玩的孩子的声音,新婚夫妻之间亲昵羞涩的夜话,狐狸追着猎物在山林中穿梭发出的树叶的窸窣声…… 这种超凡的能力偶尔也让他困扰,因为当他意志强烈的时候,甚至可以和别人进行心灵的交流。不过东很厌烦那种能力,所以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进行过心灵的沟通了。他很少出门,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漠然地把自己的心灵锁进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不好说是出于对世俗的厌倦,或是为了一个尚未出现的值得交往的人而盲目排他。 神社里除了他,只有几名暂住的僧人和洒扫僮。等到了春天,僧人们就要去别处了,神社里的人则更稀少了。自从前任老巫女去世之后,偌大的神社再没有招收过巫女。村里的女孩子们都想到城里去,没有人愿意守着神社。东从不在意那点微末的香火钱,他每日晨起帮着洒扫庭除,偶尔遇见一些上门来烧香求符的老人。老人们的子女大都不在乡下,他们穷极无聊,只好来神社里求一张平安符,再和东聊聊天,往往一聊就是整个白天。东欣慰地想,至少现在,老人们还信任他,愿意到这里来和他谈天。 虽说与外界的沟通并不多,但东知道贪玩的孩子们都害怕妖怪,于是会在夜幕降临之前供奉神龛,在大殿里点上日光般耀眼的烛火,在神龛前再三请愿,祈求神的庇佑。 说来也奇怪,从没有人见过神龛的幕布拉开的样子,自然也没人见过除了主神之外的塑像。但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人都知道本地的守护神就在这里,并且数千年如一日地庇佑着他们。 东早就习惯了寂寞的生活。对寂寞的人来说,计算光阴消磨时间,是很常见的举动。但东已经不记得自己度过了多少岁月,似乎神龛在那里,他就在那里了。他送走的村里的老人的名字,已经快要刻满了后院的那块石碑。 倘若人生真的无穷无尽,也是一件极其悲哀的事。友人们经历了生老病死,都可以以灵魂的姿态去经历现世无法经历的事去了,而他必须坚守在这里,始终无法离开。 想到这里,东忽然站了起来,哗的推开房间的木棂拉门。 他抬起头看向门外天空中的月亮,皎洁的月晕渲染了深蓝色的云层。 就在刚刚,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熟悉却陌生的、不祥的声音。 3. 村子里古旧的灯塔一直矗立在岸边,溪流的源头从雪顶潺潺流泻而出,汇入村口的湖泊。神社门口的石台阶、石灯笼都是古早年代的遗物,院中沟渠里覆盖着一层浅水,生机勃勃的苔藓,交错的藻荇蜉蝣,都藏在这泓碧色的池水里。 东的生活很平淡,从晨起洗漱开始,再到洒扫庭除,几乎没什么来拜访他。午后的时候,附近的孩子们喜欢翻墙进到神社里玩耍,或者躲在窗子后面捉弄他,他都不会生气。 这天大介偷偷翘了课跑进神社,神社正在做法事,大介就绕过正殿,翻墙溜到东的窗下。 他今天沮丧地垂着脑袋,全然没有平时的那股活泼的精气神。东太郎正在整理经幡,见了他,推开窗子询问道: “怎么了大介,不开心吗?” “东先生,父亲打我了。”大介趴在窗口委屈地说,“东先生比父亲好多了,我想要东先生做我的父亲。” 东太郎向来包容他顽皮的行为,因为东并不觉得他是一个品行恶劣的坏孩子,从来不像他父亲那样用藤条打他。只是,孩子总需要悉心的教导才能明白凡事的意义,东依旧决定教训他一顿。 “道理可不是这样的。”东耐心地解释道,“父亲有父亲的责任,儿子有儿子的责任,他养育了你,已经在为你负起责任了。不过大介,你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 “那父亲就可以无所谓地选择我了?” “当然不是。” “父亲不许小加和我一起玩,小加也不理我了。” “和朋友的友谊可不在你父亲的话,而在于你们之间啊,那可是男人之间的友谊。”东笑着说,“既然来了,就帮我抄写经文吧。” “我可以留下来吃饭吗?” “随便你。” 东太郎让大介呆在屋里,准备把做好的经幡抱去正殿悬挂去了。他在路上碰到了大介的父亲。 “大介最近很奇怪,和那些坏孩子们一起疯玩,叫他回家吃饭也不听。”对方恼怒地说,不过看东太郎一副淡然的神情,他也冷静下来,问,“他经常到您这里来,今天您看见他了吗?” “他在我的屋里抄经呢。”东忍俊不禁,“孩子都会有叛逆的时候吧。” “我好几天没打过他了,东先生还是太宽容了。” “孩子是需要爱引导的,您还是该多看看他的优点,至少这是个讲义气的孩子。”东看见对方面色略有缓和,甚至长叹一口气,便觉得有希望。东太郎说:“我劝劝他吧。” 东太郎装作无事发生,叫大介的父亲先回去了。大介其实知道父亲来过,他心不在焉地在空白的纸上写写画画,听到东太郎进屋的脚步声,试探着问。 “东先生的童年呢?父亲会打你吗?” “这个嘛……”东绞尽脑汁,实在记不清了“我也不记得了。” “总之不会像爸爸那样打我吧。”大介难过地自言自语。 藤原先生很爱自己的孩子,只是方法不对,东对此颇有耳闻。他想了想,劝大介说:“如果爸爸再打你,就到我这里来吧。”他拍着大介的肩膀,“你的爸爸还是爱你的。” 大介抹了把眼泪,最终还是在天黑前回家了。 今夜格外寂静,东太郎守在神龛前祝祷。他听见大介和父亲道了歉,父子二人总算和好,藤原还高兴地和妻子喝了几杯酒。东太郎想到自己做了件好事,不由欣慰地笑了起来。 孩子们的童年应当是无忧无虑的,即使做了错事,只要不是什么罪不可赦的大过,都是应该被理解的。和朋友们一起玩耍原本就是孩子的天性,何必为了一点小事用武力责打孩子呢? 提到这里,东太郎想,对于自己的童年,即使没有什么印象了,大概也会和朋友做过不少胡来的事吧。 他正想着,忽然,一张苍白的面庞在神龛里映出。那张鲜红的嘴唇翕动着,唇角翘起微微的弧度,仿佛在喃喃细语,不禁让人联想起浮世绘中的古代仕女,更贴切地说,这里哪有什么仕女,那只怕是山林中的幽灵魅影。 恶魔的手就伏在东结实宽阔的肩膀上,手中拿着那种让蝴蝶在甜蜜中死去的花朵。恶魔转动着花茎,花粉洒落在东的手背上。 “你要向我许愿吗?”恶魔一开口就在蛊惑人心,“我可以满足你的任何愿望。” 东太郎全身紧绷,进入戒备状态。他想起自己的木刀还在一旁的祭案上,于是右手悄悄按住腰间的胁差,随时准备结果了不速之客。 东试图和他聊聊,安抚恶魔的情绪:“这么晚了,来神社要做什么?” “我来‘杀死’神。” 东摇了摇头:“神怎么会轻易死去呢?” “’毕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谁知道那又是什么东西,又有谁知道那会不会死去呢?” “只要有我在,神就不会死去,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守护神以及帮助弱小。” 恶魔叹了一口气:“你总是这样子啊,想要守护一切,耀眼的光让人睁不开眼睛。” 东微微转过头,希望看清对方的面庞,面前却仿佛蒙上一层黑幕。他隐约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我们从前见过吗?”他问道。 东的话显然还没有得到答复。恶魔就消失了。东茫然四顾,空荡荡的神殿一如往常,没有任何改变,不过他马上发现桌上留下了一行字。 ——我很欣赏您,希望和您交个朋友。 4. 每到十五的时候,神社里都会传出歌声和琵琶声。尤其六月、八月盂兰盆和十二月,祭典从月前持续到月尾,很多年以前就有这个规矩了。 “今天真有雅兴。”东太郎看着面前垂垂老矣的朋友,颇为欣慰地说,“听说你前段时间刚刚告别了舞台,还以为你这个月就不会来了。 川崎笑了笑,放下琵琶的拨子,抬目头向东十郎。 “东君,我告别了舞台,可不代表我不再碰这把琵琶了啊。”川崎很无奈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东太郎愣了一下,问:“今天就到这里了么?我还没有过瘾呢……说起来,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是的。”川崎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平淡地说,“我的腿好不了了,仅仅一把琵琶的重量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胰腺和肝也有毛病,经过上次手术,已经取掉一只肝啦。” 东听他说罢,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真是太可惜了。” 川崎曾经是村里的琵琶好手,读过帝都大学的预科,后来成功进入大学的法学院。他热爱歌舞伎和琵琶,为此暮年回到家乡。曾经和他一般年纪的东依然是成熟的中年人模样,他却两鬓斑白,腿脚也逐渐不利索起来。 “敦盛的宿命实在太可惜了,为何平家如此和睦的氛围,最终落得如此下次,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吗?”川崎放下琵琶,不禁喟叹道,“东,你和神明住在一起,你眼中神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也有这些宿命因果吗?” “哈哈,神的世界和我们没什么不同,大概也是充满烦恼吧。” 川崎被他逗笑了,说:“我听老人们说,你知道村子的秘密。为了在我离开之前不留遗憾,你能告诉我这个秘密么?” “没什么秘密。”东太郎玩笑似的说,跟平时的答案一样。 “好朋友,总得透露给我一点吧。”川崎恳求道。 “好吧。”东被他劝说得有点动摇。他看着川崎苍老的面庞,意识到如果现在再不说,以后可能也没有机会了,便陡然压低了声音,说,“秘密就是——” “秘密就是什么?” “神会降临。” 东想了想,说。 “神长什么样子?” “我也不知道。” “神什么时候降临呢?” “在人类需要的时候。” 东说罢,川崎疑惑道:“听起来不像是个需要保守的秘密。你难道就为这个坚持一辈子么?” “是啊。”东太郎脸上绽开笑容,“说出来之后,感觉自己轻松多了呢。” “你的心态一向很好吧,从没见你不开心过。”川崎陷入回忆,“记得年轻的时候,我还是个性格阴沉的青年,下雨天躲在神社的偏殿练琵琶,很久都练不好。你发现之后,过来安慰我。——你还记得吗?” “当然了,怎么能不记得呢。” “当时你接过我的琵琶,拨了几下,真难听啊。你还夸奖我有天赋呢。” “确实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说过谎。后来你不也出名了吗?” “那不一样吧。”川崎笑着说,“好了,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反正我从来没见过神——你觉得神是什么呢?” “神或者是人,不过都是宇宙的造物,逃脱不了因果。”东,“我宁愿相信神是宇宙意识的一部分。” 川崎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守护了几十年神社,会比我更有见解呢。原来只是个科学唯物者啊。” “我会继续守住秘密的,所以请你也不要告诉别人。”东郑重地恳请道,“人们大概也不想关于神明美丽的传说被无情的现实破坏掉吧。 川崎点点头。川崎最大疑惑不在神社守护的神明,而是东太郎。自己行将就木,而好友的容貌为何从未改变?仿佛自他们相识起,东就一直是一副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模样,那时川崎还将他当作长辈对待过。现在向谁提起他们是同辈人,任何人都认为他在说谎吧? 东的生命力像太阳一样旺盛,无时无刻不在照耀着他人。川崎觉得很累了,但他珍惜和友人相处的每分每秒,所以他尽力满足东十郎要求。 “川崎,还有力气再为我弹一支谣曲吗?” “可以,你想听什么。” “小督局的念夫恋。” 川崎愣了一下,忍俊不禁。 “怎么想起来听那种东西,你平时的品味可不是如此啊。”他啧啧道,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东,“我家的老太婆都去世十多年了,我还以为没人会再提起这支曲子了。” 川崎的妻子在世时经常与川崎唱和。东想起那个温柔的女人了——她皮肤白皙,长着圆圆的脸蛋、小小的眼睛,五官端正,但绝对称不上美丽。她出身不好,早年间曾在花街工作,和川崎在宴会上认识。那时女子正在半玉时期,还未出师,于座敷间为观众表演《劝进账》,并和川崎一见钟情,后来因结婚事件引退幕后。她的地谣功力不输川崎,至于弹琵琶的本事,也得了川崎的真传。 “或许是遇见了美丽的事物,心境也发生变化了。” 皎洁的明月下,男子凭借琴声辨别出多年未见的故人。 伴随着琵琶声,东用古语沉声诵唱着女人思念爱人的曲词,抬头望向茶庭外高悬的月牙,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了那个蓝色的身影。 5. 夜深的时候,恶魔再次出现了。 东看见那抹幽蓝的光芒,心中微微悸动。 那天的魅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住他,攀在他的肩头,温热的吐息呼在他的耳畔。那种美丽隐秘的氛围,东太郎从未没有遇到过。他望着高处被厚重幕布盖住的佛龛,台子上的烛火摇摇曳曳,想通过恶魔的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 不过,这次的恶魔变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并且站在了他的面前。 “人に逢はむつきのなき 大は思ひおきて胸走り火に心焼けをり。” 东闭上眼睛,忍不住吟诵起这首和歌。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青年歪着头问他。 “月亮不在的时候,倘若渴望见面,总会找到办法。”东太郎睁开眼睛看向对方,“你呢,恶魔先生?” “我有名字啊。”他说,“叫我雾崎吧。” 交谈到目前为止,东太郎认为对方并不是个麻烦,于是领他进屋。青年穿着一身蓝色的和服,背影看上去十分消瘦,面庞和那天一样苍白。 这就是恶魔所说的“交个朋友”吗? 雾崎跟着东太郎坐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水,说:“原来东先生也有白发?” “人类的寿命可不能和宇宙相比啊。”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了一会,雾崎又问:“我想向您请教一些问题。” “请说吧。” “刚才说到月亮,那么,您喜欢太阳吗?” 东太郎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说:“有月亮在的时候,感觉时间是属于自己的,而太阳可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而存在的啊。太阳是属于大家的,无论人、动物、植物,都指望着太阳。至于喜不喜欢什么的,要看时候吧。” “有时候雨天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心里会更安心一点。”东接着说,“不过最近的雨天真是反复无常,你看窗台上的花,都被雨淋湿了。” 他们转过头去,那瓶插花就摆在窗下,东太郎起夜时本想收起来,可惜暴风雨来得突然,疾风呼啦啦地响,雨瀑布一样泼进来,竟然破开窗子推倒了架子,连带着精心侍弄的石头花盆一起打碎了。白砂土散落一地,木贼草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花自然不能幸免,剑山光秃秃地露出来。 “您说得真好。” 雾崎站起来,对着月光摆弄一只裂开的娃娃。他看见东太郎跟着走过来,顺势丢给他:“送给东先生了。” 东一把接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只扫晴娘。 “谢谢。”东哑然失笑,“这是孩子们的东西吧?谢谢你的好心,不过——偷盗可不是好事啊。” “都说了不是偷的。”雾崎瞪着他。 东岔开话题:“啊,希望天气早些好起来。” “您愿意继续听我的烦恼吗?” 东点点头:“不妨说说看。” 月光下的格子窗上投下一对影子,雾崎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他开始诉说自己的过去: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 他诉说了很久,说到天光微微亮起,零星的鸡鸣声响起。 “说实话,我不喜欢这样的朋友。”雾崎说完了,最后无奈地总结,“他有点过于自信了,对我的事不够了解,但我又不能责怪他。” 东太郎认真地说:“我年轻时也是个这样的笨蛋,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雾崎君的。” “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很漂亮。” “……你不懂他。” 东忽然哈哈笑起来 “不,是他不懂你。” “为什么这样讲?” “他不能察觉你的变化,难道不是他还不够在意你吗?” “那好吧,是我不够在意他。”雾崎懒得争辩了,他支着下颌问,“人类很少有一辈子的朋友吧。” “我也不知道。对人类来说,友情和爱情的界限并没有那么界限分明。或者说,复杂的感情并不能轻易划分,他们喜欢把很多感情交织在一起,导致难以处理。” “听口气,您倒不像是人类。”雾崎看着他说,“您真的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么?” “是的。” “是这样吗?”青年重复了一遍,仿佛想再次确认。 “村子里的时间太漫长了,我哪里记得请啊。” 6 一个月后,川崎去世了。 东太郎看过他的腿疾,通常暮年的人腿脚不便,即使是脏腑的老毛病,经过科学治疗也渐渐好转,东遂以为他的病不算很严重,少说也有两三年可活的,可唯独没有没想到,川崎葬礼竟在这两个月间。据说川崎回老宅的时候在门口的石阶上跌了一跤,当即昏迷过去,等到村子里的医生赶到时,人已经断气了。 这个爱说话的老朋友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留下,他是在昏睡中离世的吗?倘若感受到了疼痛,也没人陪伴他说说话,他走的时候一定十分孤单落寞吧。东忍不住感慨起生命的脆弱。 东准备把柜子里许久不用的锲刀重新取出来了,打算在石碑角落留给川崎的位置上落下名字。这样一来,后院的那块石碑就要满满当当了吧?他认识的人似乎全都离去了,那么接下来的时光想必非常空虚。 参加过川崎的丧礼,东满怀着腹心事回到神社。即使过去数个小时,他的眼前恍惚还是川崎的遗体被抬上火化台的那一幕。橙黄色的烈火吞噬了rou体,浓厚的黑烟窜上天空,火焰和后山的火红的枫叶几乎融为一体。屋子前白灯笼上的奠文,还有纳经册页的藏青帛封也都烧净了,至于川崎有没有在另一个世界收到这些东西,就是另一码事了。大介和父亲和好之后,也不再来了。现在神社里静悄悄的,像一座神圣的坟墓。东的心情随着院子里晚樱迎风摇曳的干枯树冠起起伏伏,最终达到一个最低点。 红叶飘进浅池,庭院的松柏。辽阔的原野逐渐寂寥,村子里的声音变少了。 这几个月来,神秘的青年时常出现,大多在夜里,会主动和他说许多话,他们关系好像更亲密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过,现在却像一对挚友,从天南地北聊到宇宙的运转。说起来,来历不明的青年出现后,那些田间的花朵不再散发扼杀蝴蝶生命的芬芳,这倒颇为奇怪。 今天雾崎也很疲惫,他裹着毯子,伏在榻榻米上,看向窗外枯干的枝头。东太郎挥舞着木刀。神社的院子里有僧侣在唱诵和歌: “意欲不思时, 所思之念亦为思, 实则仍在思。 无欲无念无所思, 万般空寂乃无思。 夜出东山岭, 晨归浩森西海边, 明月何曾思?。 明月无思君何思。 不忧月归山无脊。 ……” 看着东沐浴在浅金色的阳光下,一条黑蛇悄悄靠近枝干,吞下停留在枝杈上尚在换羽的鸟儿。 东太郎看着蛇的腹部鼓胀起来,在草丛间瞬间遁形,地上只有一撮灰色的绒毛。他收起木刀,不禁感慨道:“真背运啊,今年春天刚出生的雏鸟,让该死的蛇吃了。” 雾崎站在窗下,和东隔着一面近乎透明的纱帐。他漫不经心地说:“这样弱小的生物,生来就要被强者作为食物吃掉。” “但是人类参与的自然,早已经改变了不是吗。” 雾崎困惑地问:“我不明白。人类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为什么执着于改变自然。” “不明白也没关系啊,没有人是生来就什么都明白。” “我不是这个意思……”雾崎斟酌一下措辞,说,“让一切归为原位就好了,万事万物都有他们的平衡法则,不是吗?。” “或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东太郎直起身,金色的日光漏过树叶之间的罅隙,洒在他的肩上,“但如果是为了生存,那谁都没有对错。” 东为雏鸟做了一个小小的坟冢,把僵直的小小身躯埋葬在一抔黄土堆下,插了一块木牌算作碑,又在土堆上摆了一朵淡黄的小花。 “后院石碑前祭奠的花也枯萎了。”雾崎拢了拢衣襟,他感觉天气变得寒冷了,“我替你重新放了一些秋草。” “东先生,”雾崎忽然问道,“神真的那么喜欢人类吗?神又为什么要守护地球?” “为什么?” 东太郎沉思了片刻,语气沉重地说:“我听说,神把地球看作他们的第二故乡。” 雾崎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会有人把别人的故乡当作自己的故乡啊?” 东跟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喃喃道:“是啊,为什么呢。” 雾崎认真听着他的自言自语。他们一起注目着那方小小的坟墓,陷入沉思。 东忽然打开窗子,和雾崎四目相对。他说:“不要总是端着生气的样子。和喜欢的人见面,一定要摘下面具才行啊。” “我没有喜欢谁啦。” “不是说我。”东太郎严肃地开玩笑,“难道神社里还有别人吗?” 雾崎脸色微微泛红,不像之前那么苍白。他说:“我打算要走了?” “啊?”东太郎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似乎还有很多话语没有聊完,“这就要走了吗?” “可以的话,能给我一个拥抱吗?” 东太郎一言不发地抱住了他。 “希望那个人也能够真心地拥抱我。” “会有的。”东听着对方微弱缓慢的心跳,说,“地球是圆的,人们总会相遇的,不是吗?”他顿了顿,忽然问起那个疑惑了很久的名字:“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叫雾崎?” “是他起的名字啦。” 灵光一闪,忽然想起来一首诗了,于是东太郎情不自禁地念出来。 “浓雾罩海崎。 思欲与故人相会, 恋火旺盛时。” “记起来了吗?”雾崎伏在他的肩上,深情地呼唤挚友真正的名字,“泰罗。” 接下来,他们要去迎接自己的命运了。 7. 宇宙是浩瀚无垠的,离开太阳系之后,地球空间的有限一下凸显出来。 蓝色的巨人在虚空中想起那个人类的话。 “地球是圆的,可惜宇宙不是。”托雷基亚喃喃自语,“我们要到哪里再相见呢?” 神在地球上出现了。托雷基亚在地球上引出地底怪兽大肆破坏人类的居住地,神为了保护他所钟爱的人类,终于重新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这个世界明明既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他说出了自己的经典语录,“我昔日的朋友们,应该都已经沉睡在坟墓中了吧。” 越是光明的存在,背后蕴藏的黑暗面就越大。光明和黑暗殊途同归,最终都将归于混沌。宇宙的秩序正在崩塌,无数粒子趋向消融,世界的生命走向终点。 任何存在都有控制不住的黑暗面,连光之子也不可幸免。 刚刚出现的光之巨人因为能量场的急剧改变,竟然在一瞬之间变成了黑暗巨人,光粒子在对冲中燃烧殆尽。 托雷基亚在发笑。他看到人类因为巨人体色的变化而害怕惶恐,失去信心,因为其对待怪兽残忍的手段而感到不安。自己的阴谋得逞了,这令他激动,久违的兴奋。 “不过如此,我的老朋友。” 使命完成了,他转身向虚空中去。 黑色的巨人忽然将手伸向他,试图将他拉回来。可托雷基亚企图用自己填补这个宇宙的缝隙,他无法挽回随他一起堕入混沌的任何人。他对黑暗巨人大喊道:“别靠近我!” 已经晚了。 他们终于一起奔赴了混沌。 宇宙终结。 8. 自从上一个宇宙消失的亿万年来,混沌统治世界的历史已经太久,本该多彩的万物仿佛迷失了方向,只能寄生在遥无边际的虚无之中。世界总是不断往复的一个圆,前一个宇宙宣告死亡,后一个宇宙在大爆炸中诞生。 恒星出现之时,黑暗化为光明,星辰在物质激烈的碰撞中诞生,尘埃因而弥漫在宇宙之中。经历了无际无涯的混沌与虚空,祂逐渐产生了意识,开始独立思考。 祂的欲望是什么?祂最终得到了什么? ——我是何者,我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理解了生存,理解了灭亡。 希望之光,还是无尽的黑暗? 思考着,思考着,似乎有一个声音在问: 无尽的虚无啊,你渴望光么? 祂长久地保持沉默,没有回应。 终于,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在神柱后追逐,毗湿奴的妙见再次反转,众神搅弄乳海的神话每一日在行星初具雏形的汪洋中上演。经过了漫长的思考,熵增达到一定,急剧膨胀的能量体从虚空转化为一团金色的光粒子。祂满心渴望着、期待着,向生长膨胀中的恒星迸发出的光芒伸出了一只手。 祂渴望光明,渴望希望。 他说: ——耀眼的太阳啊,请赐予我光吧。 于是,他便有了光。 end 注: [1] 剑山:插花固定器。 [2]胁差:备用短刀。 [3] 萨摩琵琶常用来讲述平家物语。 [4]「人に逢はむつきのなき大は思ひおきて胸走り火に心焼けをり」出自《古今和歌集》小野小町的杂体歌,译为:“他不在身旁,好似暗夜无月光,心中恋火旺盛。” [5]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纳言藤原盛范之女,高仓天皇的爱姬。谣曲,即日本能乐的词曲。词:「明月当空夜,拜谒法轮寺,忽闻悠扬的琴声,疑是山上暴风雨或松涛声,却原来是寻人的琴鸣,想听听是什么乐曲,是思念配偶的恋曲,名叫念夫恋,不胜欣喜。」 [6]和歌与汉诗相对。五七五七七句式,一共三十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