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真相

    “天神原来待她不薄，只是祂实在是太善于捉弄。”

    三天之后的一个午后，暮色铺天盖地，好似一股脑地朝一个人袭来，托娅坐在哈素海岸垂钓，钓具是从前的老古董了，她身上披着扎布苏宽大的旧衣袍，领口散发着铁锈和皮革的味道，像是一层坚硬的的保护，她闻嗅着，觉得很安稳，整个人沐着黄昏，身子浸在火一般的晚霞之中，像一只奔赴火海的孤蝶。

    秋风拂过，波涛澎湃，南飞的鸿雁和苍鹰成群结队，不时从头顶盘旋而过，景色如旧，人却是另一种心情。

    “原来你在这儿。”

    身后蓦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托娅猛然回头——

    是都兰，她变得富态了，裹着一身考究的衣裙，满头银饰，十指上都是指环，这完全背离托娅记忆中都兰的模样。

    都兰孤身前来，徐徐步来，径直坐到她身边，她飞眼斜了斜身后的毛伊罕：“退下吧，主子间说话，你还要听不成吗？”

    毛伊罕反驳道：“不是，都兰姑娘，不是我有意偷听，只是这是河边儿上，我们夫人的精神不大好。”

    都兰端着贵妇人的架子，厉色地瞥着她，捡了一口儿石头扔在她身上：“卑贱的奴隶也能顶嘴了，给我滚！”

    托娅侧目看着她，她利落油亮的发髻让她显得凌厉，整个人的声势再不似从前。

    毛伊罕悻悻地拂袖而去，托娅松了一口气，都兰攀上她的肩头，涂满胭脂的眼睛直视着托娅，快要被识破的危险，托娅不自禁地躲闪着，却被都兰抓住下巴，扭过头来：“不错，做了寡妇的女人就是最美的。”

    “我那个瘸子丈夫终于死掉了，我现在继承了他所有的遗产，祝福我吧。”都兰幽幽地看着湖面，那样子说不上得意，但也看不出多少悲伤。

    托娅纳闷，她变了太多，她们实在是太久没联系了，再次见面，简直恍如隔世——在乌珠穆沁，托娅曾经多少次给她写信，却从来没得到一封回信。

    “你得失心疯了，这事儿我早就听说了，丈夫孩子一夜之间没了，放在谁身上，谁受得了。”都兰转过脸来，眸子里闪烁湿润，浮现出零星从前的温柔娴静。

    托娅垂眸不语，这个时候，或许装作自己不记得她，才是最好的回应。

    都兰拍了拍她的脸颊：“你这个小傻子，我还是很想你的，锡林郭勒那边，我也有不少女伴，但没人像你这样和我亲近。”

    她手指上的珠宝像冰块一样刺痛托娅的皮肤，她暗暗地咽了咽口水，看着远处的鱼钩，欲言又止。

    都兰提起她的衣角，认出那是昔日扎布苏的旧衣服：“你瞧你，明明现在又要变成新主人的夫人了，怎么穿得倒寒酸了？”

    托娅木讷地答道：“衣服，旧的最好，贴身，舒服。”

    “你不认得我了？真的吗？”都兰捧起她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告诉你个秘密吧，我这么多年没和你联系，也不回你的信，就是因为这个秘密。”

    托娅依旧不语，心却怦怦然跳到了嗓子眼处。

    都兰拈起旧衣袍的一角，仿佛从落满尘埃的记忆里掬起一捧灰烬：“我当年多爱扎布苏啊，像其他女孩爱慕他一样，其实我和扎布苏根本没发生任何事，他从来没回应过我，我当时怀的，也根本不是他的孩子。”

    托娅双手紧握，险些折断了鱼竿。

    “但这根本不是最重要的，扎布苏有一次酒后，”都兰也望着那浸在碧蓝水中的鱼钩，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那静止的所在，她们不必相看，在心底里一齐悲戚地笑，“对了，那天是你出嫁的当晚，他醉酒失言，告诉我，当年他带着你和特木尔回到敕勒川的经过，他原本的meimei被他无意扼死了，而你呢，只是一个荒原上的弃婴，你是个赝品。”

    “察玛嘴里说的那个，你和特木尔两个中间，有一个不是亲生的，那个人其实是你呀，”都兰骄傲地扬起脸，指头在托娅的颊边游走，理好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我有点理解你了，为什么你当年那么着急嫁出去了，哈哈哈，你是不是一直蒙在鼓里啊？”

    “或许，其实察玛早就知道了你们两个的事情，才会促成我和你大哥的事，不过后来我想通了，我走了，像你一样去过富贵日子了。”

    “事实证明，富贵日子果然不骗人，我不再是个穷酸的铁匠家的女孩儿，嫁过去的第八年，也就是前几天，那个瘸子终于死了，我继承了所有遗产，成了名副其实的贵妇人，我感觉，我看开了所有事，不过听说你过得不好，就想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我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让你好过，不过，我想起从前你和扎布苏的亲密，你应该是爱他的。”

    都兰如释重负，泪眼朦胧地在她鸡蛋般的脸上霸道地揉了一把：“生了三个孩子了，你怎么还像个姑娘似的漂亮水灵，不愧是美人儿托娅，落难的时候都这么漂亮，叫人嫉妒。”

    都兰捏了捏托娅的掌心，意味深长地凝望着她：“别怪我今天说得太多了，反正你傻了，你都听不懂我说什么!”

    都兰走了，托娅倒在草地上，热泪横流，她梦里的奢想，在这么一个不恰当的节点，奇迹般的成真了，原来她只是一个来自荒原上的弃婴，她仿佛在天边看见了天神正在微笑，浅浅朝她招手。

    此时此刻，对她而言，身世不明的弃儿反倒成了一种幸运了，天神原来待她不薄，只是祂实在是太善于捉弄，让这份幸运的眷顾姗姗来迟。

    忽然，潜藏在幽蓝水中的浮漂猛地跃动，托娅血脉贲张地坐起来，按照扎布苏曾经教她的诀窍——抖腕提竿，找准时机，终于，一条肥嫩的鳌花鱼已牢牢咬住钩子。

    她背着鱼篓雀跃着跑回毡帐，为扎布苏写下第二封信：“哈素海的水变蓝了，大哥，我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