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
01 有时和他吵架说不过他,看他喋喋不休一个字一个字脱出牙关往外滑,辛楣就恨得想要打他的嘴,然而终究没有下得去手,因为担心他那细细的脖颈简直经不起自己用力一握,并且就算真的揪住了他的领子,扬起手来也不舍得往他脸上扇,因此最多也只是气急了想想而已,用他们先前的对话来说,念头在其上撇过。他忿忿盯着他开合的嘴唇时,眼神会不小心扫到他的脸,心想这么小的脸,经不起打还经不起捏吗,下一次起争执时,他干脆不怎么回击,任由鸿渐一口一个“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地激起自己的怒气,趁他不注意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又一手捏住了他的脸颊,鸿渐被刚才那拍桌的巨响吓得没回神,此时嘴巴又被挤得嘟起来,说不出话,只是惊惶地看着赵辛楣,辛楣也看着他,本要发作,不料怒气全消,因为指腹贴合的皮肤的触感让他联想到豆腐,嫩而白、用刀片开都要小心翼翼的豆腐,他以前随父亲到过无锡,早点吃过豆腐花,那更软,入口即化,他每天早上都吃,豆腐的温存让他感觉口腔被细细地关照过一遍,那时候是冬天,吃早点往往天将亮未亮,太阳和鸟鸣一同升上来,很雀跃的好天气。他又想吃豆腐花了,怎么办,这手底下的脸,真想咬上去……他给自己的想法吓到,一下子也有些不知所措,没人告诉他捏着这么一张脸之后,可以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天知道,他本来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阴阳怪气地嘲讽他。鸿渐的脸渐渐急红了,用手推辛楣的胸口却没有反应,他想说“怎么,你要打我么?说不过就动手,独裁的作风,你以为我怕你?”却全没有发挥余地,因为嘟着嘴讲话非但口齿不清,而且很可笑,该死的辛楣,这么捏着算怎么回事,真叫他出丑,还不如两巴掌打过来,痛痛快快。 02 但以往在三闾大学几次吵架都是鸿渐被气得要么跑,要么发誓不再同辛楣说话,所以他性子上来之后嘴就会变笨,辛楣就能压他一头,甚至不用说话,连窝在躺椅里抽烟的神态都能把鸿渐气个半死,其实辛楣坐着抽烟躺着抽烟又有什么好气,无非是想“啐,你做正教授,你了不起,可是这是什么做派?谁教的你这样目中无人,毫无尊重”,辛楣不愧是学政治的,连吵架这种小小的博弈都很在行,他知道谁先跳脚谁就输了,所以即便生气都风轻云淡。有一次他先说唐晓芙是黄毛丫头,鸿渐给戳中痛处,为爱人辩护,反唇相讥苏文纨是半老徐娘,辛楣却淡淡地说“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其实他在乎得要死,怒气就要浮出来,还是能冷笑着压下去,这点不得不佩服。辛楣明显表现出怒意的点,想来想去只有他俩应付相亲时,鸿渐对范懿提到的一句,辛楣下棋输了,就用手拍棋子,木制的棋子经不起他拍,被拍碎好几颗。去大学的路上,辛楣说他和孙柔嘉魂梦相通,了不得,自己一点没感觉到什么,当然他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真酸、真酸,这倒姑且也算一例。由此可见,赵辛楣被逼急了,比起动嘴,可能会想动手,但是又不会真的做什么,因为鸿渐说起他拍棋子,总当做趣事,显然不怕他生气。 03 在那个时候所计划的旅游能够顺利成行也是不容易的,战事一天比一天吃紧,他们还能或并肩或一前一后地走在象鼻山的石阶上,不能说不是一种天赐的幸运。辛楣体力一向是更好,走在前头,下山时鸿渐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揉揉膝盖,只是嘴上不饶人,说赵辛楣将来带夫人爬山下山,一定也是这样没良心不等人。 辛楣一手撇开延伸到路旁的树枝,回头道:我这是给你开路呀,恐怕你没有多余的力气注意眼前,不留神就被树枝刮到。 鸿渐反驳,我哪里就这么脆弱? 辛楣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跟上来呢? 鸿渐不愿意承认自己脚后跟像有针在刺,膝盖骨像有棒在敲,痛苦疲累得再也走不快路,挤出最后一丝力气维护面子:你懂什么,上山要争先,下山要垫后,倘若不慎跌下去,前头的人就做了垫子,自己虽摔了跤,却是一点不妨事的。说完强迫自己挺直腰,一步步下台阶,辛楣站在原地等他,眼见他的身影从山雾里慢慢地隐现、靠近,脸庞像被雾染湿,更显得眉毛乌黑,嘴唇淡红。他站到辛楣面前,得逞似地眉眼带笑:怎么停下来了,赵先生,哦,被我说准了,你一定害怕我摔到你身上。 赵辛楣凝视着他的嘴角,突然不可控地心念一动,未经大脑过滤,想说的话已经从心里直溜到嘴边,亏得自己的嘴此时仅仅闭合,语句还冲不破这道唇齿的关卡,只是憋闷在内,像饱胀到极限的气球,随时准备被戳破或者自爆。 鸿渐偏偏这时候搀起他的手臂,玩笑道:你不用怕,我还认你这个朋友,咱们互相扶着走,不至于有谁被当成防护垫。 鸿渐是走不动路,才拉住他扯着他的手臂,赵辛楣被他这么一靠却再忍不住,轻轻说道:“就给你做了垫子又何妨呢?”他那么高大一个人,正好可做暂时的依傍,方鸿渐已经靠在他身上半眯着眼缓神,没有听见这一句,迷蒙地问他说了什么,自己没有听清。 赵辛楣长舒一口气,无奈而庆幸地一笑,说,没有什么。于是搂住鸿渐的腰带他往下走,低头时看一眼他靠得极近的脸,好似依偎,适才心里的余震未过,又震出一片酸酸麻麻的痒,蔓延在空旷的心土上。 04 一开始他为了让方鸿渐提防孙柔嘉,也费了不少力气,直到旅行结束前几天看到鸿渐和柔嘉走在一起,还会冷笑,来了大学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一门心思撮合他俩,撮合成功,看到他俩成双入对,却又开始言语暗示鸿渐孙柔嘉心机重。方鸿渐那种特有的敏感在他身上全不起用处,只会在不幸动心之后埋怨辛楣话太多,而不在离开大学的时候怪辛楣留下了那本书。他对赵辛楣的人品,从见面到分别,一直是下意识维护的,其实辛楣未必有他所想的那么好,至少他职业和婚姻上的失利,或多或少都受到赵辛楣的影响,只是他没想过怪罪,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如何走到这一步,可是想了又怎么样,他后期的生活已经容不得他清醒地活着,那样就太痛苦了,和柔嘉吵了架,辛楣的信召他到重庆去,他自己收到信就想逃,从上海逃去重庆,那不是重庆的朋友勾起他的期待,而是婚姻的困厄叫他穷途末路,溃败中唯一的希望就是去重庆和辛楣过年,这样的动机,可见他去了那里还是被动。香港那一面,赵辛楣说了不少“好话”,在鸿渐心中种下了对柔嘉的轻蔑和猜疑,这场赶鸭子上架的婚姻关系有多脆弱他看在眼里,也看透了鸿渐的勉强和迟疑,照他的情商,不会不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能多嘴,和鸿渐离开旅馆,前往饭店时,他却一改往日议论事物的自信和流利,以一种滞涩的语调说起了他的猜测,那时候已经笑不出来,笑也是苦笑,这种态度更显得这些话他非说不可,鸿渐心理上依赖他,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听完回去,一旦柔嘉不可理喻,更觉得辛楣眼光锐利。以是婚姻状况一步步下跌,到最后吵到离家上街,流浪完回去躺在床上,心头还燃着一小团去重庆的火焰。 05 赵辛楣这辈子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幼稚和上不来台面的算计、耍小聪明都用在方鸿渐身上,三十岁的灵魂里辟开一块空地用来存放这无谓的小小的权谋,正像孩童时的玩物放在宝贝箱子里,从年少保存到垂暮 ???。 06 到香港去见赵辛楣,辛楣在烈日底下跑出来接鸿渐柔嘉二人,神色异样,后来才知道文纨也在,苏文纨自己落到帮人走私,却还很小瞧柔嘉,闹得柔嘉和鸿渐又吵一场…辛楣那么高高壮壮的,大夏天出来接人,必定流很多汗,比当初他说苏文纨和曹元朗结婚那天像两个被抓起来拍入狱照的扒手好不到哪去,这么看香港之行不光鸿渐和柔嘉不顺,连辛楣都处处露窘,更别说他们出去吃饭那一段,虽然已经是深交的好友,彼此见面,话不敢说全,真没有还做情敌时那顿饭局吵吵闹闹来得痛快。上海待不下去,去三闾大学谋事又仓皇而逃,磋磨了一两年,到香港两个人还像在避难逃荒似的,仿佛魂魄被一干琐事缠在原地,只剩两具褴褛的壳子,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成为了这样的人,处在了这样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