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高歌（1）
自制的火焰瓶在道路中心落下，点燃地上残留的汽油。人群里推推嚷嚷，但归根结底都有一条明确的路线，那就是冲击议会大楼。 多利安不太明白。 人群里他看见了向来气焰嚣张的查耶维奇，他还是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指挥身后的仿生人抛掷火焰瓶，制造混乱。这是人类与仿生人之间前所未有过的、明确的对立时刻。举着标语的游行人群就像一团黑蚂蚁，在纯白的道路之间穿行。 多利安不太明白，事情到底是怎么发酵成现在这样的。 查耶维奇觉得多利安进展不顺，亲自来劝说阿贝多协助他们说服审理会的议员们，拿过来要阿贝多签名的那份法案也是查耶维奇提供的。 他送阿贝多去参加审理会的时候，也不知道法案里你们还有法条是根本没看过的啊？审理会进展顺利还专门开了庆功宴，结果现在叫嚣着自己被谋害，要重新审理。 简直儿戏。 “问题出在新增的那几条上。”基地机械师艾德娜也觉得荒谬，“我明明跟他说过了，要他看过再签，谁知道他完全不看！其他人也根本不看！” 多利安只觉得莫名其妙。 谁知道？他多利安知道？阿贝多知道？ 再说了，怎么能要求基地里那些只会处理简单指令的老旧版本仿生人能读懂这堆密密麻麻又生涩难懂的文字。到底是谁的责任，这不是很明显吗？ 真服了查耶维奇这人。 “我现在在第二实验室。莱茵多特让阿贝多回来拿东西过去参与镇压，预计十五分钟之后抵达。仿生人管理总局那边提供了强制回收装置，两边协同，协助当地维护秩序。” 机械仿生人一身金属，和热兵器对抗起来还能打上几个来回，但如果是专门针对仿生人设计的强制回收装置，还有第二实验室那些绝不外借的神秘武器，这就该面对两害取其轻的抉择了。 “好。”艾德娜做好局面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二选一的话，第二实验室和管理局哪边比较安全？” 多利安也不好说。 可能是第二实验室，因为强磁装置对机械仿生人造成的破坏不大，最坏的结果就是端口短路、烧主板，但至少可以保住身体，比强制回收好。 但也可能是管理局。第二实验室手上针对仿生人的武器，对阿贝多的安保员多利安，这个仿生人，都藏着掖着。上一次和这一次，都是阿贝多一个人进去拿的。如果第二实验室会拿出来对仿生人危险性极高的武器，那么行事决策中规中矩的管理局才可能成为突破口。 “反正你们保护好自己，不要被一锅端了。” 说完，多利安把刚才和反抗派通话的蓝牙耳机摘下，随手塞进仪表盘旁边的小夹层中。 是阿贝多来了。 他从电梯里出来，拎着带有第二实验室标志的手提箱。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他便随手拿了件黑色披风披上，没想那是多利安的衣服。他难得穿上深色的衣服，大部分人看见了都只会觉得那是安保员多利安，而不是研究员阿贝多。 见他过来，多利安不敢再和反抗派联系，主动下车帮阿贝多开门，顺便借机自然地接过他手上的箱子，掂量重量。多利安敏锐察觉到这一次的箱子明显和上次仿生人劫持记者时的箱子不一样重，是内容物不一样了？ “你穿了我的衣服，我该穿什么？” 多利安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他，眉眼带笑。 “别穿。” 阿贝多笑不出来，他要困死了。 把装着导航信息的U盘丢给多利安，阿贝多立刻进入睡眠模式。 前几天连着熬夜背资料参加审理会，和那些老派固执的议员打交道让他快要神经衰弱。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又是一大早被电话吵醒。等多利安发动好车辆，阿贝多默默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人工泪液，打算缓解熬夜导致的眼睛干涩。 人和人之间的区别真的很大，仿生人的优势更明显。 多利安这几天都跟着阿贝多一起晚睡早起，却依然神采奕奕，浑身上下都充满能量。知道阿贝多一沉迷于工作就会忘记吃饭，多利安同时还兼职担任了他的保姆，洗衣做饭样样包办。这样高强度工作，他也完全没有“累”的感觉。 真讨厌啊，仿生人。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被法条洗脑了，他似乎觉得仿生人真的可以成为货真价实的人。 阿贝多看向车外，飘逸的云朵在楼宇间穿梭，像织机上的棉花，松软，轻柔。他伸手触碰，碰到的只有多层结构的防弹玻璃。但是，如果可以摸到它们，是不是可以用这些云朵织成一枚戒指，戴在无名指上。 望着空荡荡的无名指，应该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导致出现了幻觉，他隐约能看到多利安形容的那枚戒指的模样。 它会是银白色的，象征淬火的钢铁。 阿贝多是把钢铁推进淬火池里的人，多利安则是那块钢铁。 他会用自身铸造阿贝多想要的完美。 但是…… 他们真的能够进行属于他们自己的婚礼吗？ 通往议会大楼的道路已被封锁，所有车辆都被劝返，但阿贝多他们例外。这辆车早就上了白名单，没有阻拦，直接放行。驶入议会大楼周边区域，一路上能看到的商铺都挂着停止营业的牌子，感觉似乎是来晚了，这里没有预想中的混乱。 阿贝多预想中的画面，大概是需要军队支援的程度。 不过军队还是来了，因为对面是仿生人。 他们也没有立刻出手，因为不确定对面的仿生人主要构成是那些工作起来还需要润滑油的老旧版本商务型仿生人，还是真实战场上会遇到的高性能作战型仿生人。 就像反抗派的洗脑精英查耶维奇，还有阿贝多他自己的安保员多利安。 要是面对的大多是那些只会打嘴炮的传统机器人，回收装置一开，世界就安静了；要是面对的大多是多利安这种具有智能、会独立思考而且体能远高于普通人类的人形兵器，估计在布好局之前，管理局的回收装置就被偷龙转凤给弄没了。 导航指引的这条小路是议会大楼的秘密通道，经由侧门转入议会大楼停车场，继而进入议会大楼本部。这也是议员们的撤离通道，重要人物现在应该都撤走了，现场准备由仿生人管理总局接管。 阿贝多的任务是把手上的增幅装置交给管理局。 这个增幅装置可以提高回收装置的使用功率，会让回收过程更加高效。具体这个增幅装置是怎么样的，阿贝多也没有看过，只知道大概就是给那个长得像花栗鼠一样的管理局官员。 莱茵多特把这个U盘给他的时候还特别嘱咐了一句，如果遇到危险，不需要保护箱子里的东西，保护自己是第一位的。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阿贝多默念数遍。 驶入地下三层停车场，在隐蔽的位置停下。 在他们抵达游行区域时，这一次的暴动已经接近尾声——从声音判断——阿贝多认为已经接近尾声，第二实验室可能只是一个以防万一的备用方案。抱着怀里的手提箱，阿贝多忐忑不安。 他可以预知这个装置移交给管理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他们的“强制回收”，是无视人道主义、极度残忍、极度恐怖的谋杀。这过程中不会出现一滴血，它不会是血腥的，但这绝对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因为只要按下开关键，被作为锚点锁定的机械仿生人就会像垃圾回收站的易拉罐一样，被强大的吸力吸附在回收处理机器上，紧接着能看见它的形状逐步扭曲，逐步支离破碎，被揉成一团，最后成为任由哪个机械师来都无法拆解、无法回收的废铁。 如此设计的唯一目的就是避免机械师对残肢进行二次回收。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手提箱。 如果把它交出去，自己就成了杀人犯的帮凶。 如果不把它交出去，自己也会成为杀人犯的帮凶。 仿生人的命是命，前方抵抗的警卫队和士兵，这些真实的人类，他们的命何尝不是命。 扯扯披风的领子，用黑色的衣物遮掩脖子上的星形印迹，阿贝多拎着手提箱，走上了通往议会办公室的电梯。依赖于全息投影系统，他们二人得以实现外观上的完全一致，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能从外观上分辨出究竟谁才是阿贝多。 电梯上升，7、8、9—— 他们不知道的是，13层，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在此处等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