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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 第92节

    李倓哭得一抽一抽的,“还说我是反贼,要把我送到诏狱里去,他们说爹爹和祖父弑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是漏网之鱼,小舅舅,我真的是罪人吗?”

    梁齐因停顿片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爹爹和祖父犯了错,被他们迫害的人有许多,他们不无辜,我知道他们有罪,小舅舅,我很羞愧,我是罪人的儿子,我知道被迁怒在所难免,可是我很难过……”李倓哭呛道:“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直都有像老师、母亲所说的那般尽力做一个好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些……”

    “可是他们说的又是真的,小舅舅,我过去的确因为爹爹和祖父,享受了旁人享受不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齐因忽然愣住,李倓的这几段话似曾相识,因为曾经他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让自己遭遇这些,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过,仅仅因为他的姓氏,他就要被迫承担太多恨意。

    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反而对这段曾经折磨他许多年的心结可以一笑了之,而他的这些变化,细细想来,全都是那一个人的功劳。

    梁齐因轻声道:“李倓,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倓抽了抽鼻子,不明白小舅舅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他还是认真道:“倓儿想好好读书,以前爹爹总欺负阿娘,阿娘总是哭,倓儿长大了要保护阿娘,还要保护被爹爹和祖父伤害过的人。”

    梁齐因笑道:“那不就行了,他们一部分人讨厌你,是因为觉得你会像你爹和祖父一般迫害他人,那你就努力让他们对你改观,消除他们对你的偏见。”

    “如果他们还是不喜欢你,那也没关系,不用强求,你已经做好了你该做的事情。”

    “另一部分,是无论你怎样依旧都会针对你的小人,‘宵行者能无为jian,而不能令狗无吠己’,所以,你尽管走你的路,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要你做的是对的就行。”

    李倓认真听着,搂紧梁齐因的脖子,点点头道:“倓儿明白了,只要我不做坏事,我没有对不起旁人,就不怕别人说我什么。”

    “嗯。”梁齐因欣慰地笑了笑,“就这么想,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跟舅舅说,舅舅帮你去出气。”

    李倓坚定道:“倓儿自己来,倓儿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罪人!”

    梁齐因摸摸他的眼角,“好,那不准哭了,不然你小舅母看到会担心。”

    “嗯嗯!”

    李倓伸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侯府很快就到了,李倓驾轻就熟地跑进去,像一团正在翻滚的糯米团,他跑进来的时候季时傿正坐在院子里翻看北地来的信件,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笑盈盈道:“倓儿来了。”

    “小舅母!阿娘炖了鸽子汤,你快来喝!”

    “行!”

    季时傿弯腰捏捏他的脸,一抬眼梁齐因正拎着食盒进来。

    “今日是你去接的李倓啊。”

    梁齐因将食盒放在桌上,回答道:“是啊。”

    季时傿撑着双臂站起来,探头一瞧,鲜味已经从缝隙里溢出来了,“好香——”

    梁齐因一面盛汤一面道:“长姐特意叮嘱过,鸽子给你,我和李倓只能喝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这样吗?”

    “嗯。”梁齐因嘴角带着笑,“也不知她到底是谁的亲jiejie。”

    季时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趁李倓不注意凑到梁齐因耳边飞快道:“没事,我给你吃。”

    梁齐因神色一怔,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意味不明地刮了她一眼,“阿傿说话算数吗?”

    “肯定啊,不给李倓看见,jiejie就不知道了啊。”

    好吧,看来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验收

    “对了, 阿傿,我方才瞧见你在看信,是西北出什么事了吗?”

    梁齐因将盛好的汤递到她面前, 季时傿拿着汤匙,点点头,“嗯,今年北方太过寒冷, 鞑靼冻死了许多牛羊,收成也很差, 怕是有许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是不是要起战事了?”

    “前几日岐州城外有一批鞑靼军来袭, 幸好守城将士早有防备, 信上还说,只是区区一个部落几百士兵, 不足为患, 这话说的。”

    季时傿舀着碗里的汤, 鸽子炖得很烂,用筷子轻轻一拨就能散开,“我看是我久不回西北,有些人飘得脚都不着地了,倘若真这么简单,要我们这些人何用,全都回家种地好了。”

    梁齐因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日吧,明早旨意就会下来。”

    “这般。”

    梁齐因轻声道:“那我一会儿去给你备冬衣。”

    季时傿笑着点点头, 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诶对, 徐大夫近来收了个女学徒。”

    “这么久以来才一个吗?”

    “还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季时傿缓缓道:“原本在人牙子手里, 差点被卖进勾栏,如今跟着徐大夫打打下手。徐大夫她打算过两日便南下,说是穷山恶水之地更缺大夫,京城暂时用不着她。”

    梁齐因不置可否,京城认识温玉里的人太多,就算她如今改名换姓,轻纱遮面,久而久之也一定会有人认出她。

    “当时说着轻巧,只是要真想广收女学徒的话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会医术的姑娘被骂得多难听,也不知怎会出现这样的风气,简直不可理喻。”

    “道阻且长吧。”

    季时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也许是。”

    说着转了个话题,“我本来还担心她又不会武,带着一个小丫头会不安全,嘿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徐大夫擅毒,寻常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不是都说医毒不分家吗。”

    季时傿挑了挑眉,放下空碗,“我还以为说着玩玩呢,没想到是真的。”

    梁齐因站起身,默默地收拾着空碗与汤匙,想到先前在博文馆与梁慧芝的谈话,神情变得几分严肃,“对了阿傿,你还记得廖重真吗?”

    季时傿一懵,“廖……”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来,前世成元二十七年道人廖重真被举荐入宫,大靖皇室崇尚道教,廖重真有一手呼风唤雨,炼丹画符的本事,一进宫就成了成元帝跟前的红人,被尊为天师,甚至成元帝还命人在宫外给他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道观。

    只是令季时傿震惊的是,如今才成元二十五年,廖重真为什么会提前了将近两年进宫。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梁齐因猜测道:“或许命运已经与从前不同,你想,楚王妃没有死,中州灾民被安顿,太子也早早被废,廖重真入宫的时间才会提前这么久……”

    “也许是这样。”季时傿皱紧眉头,“但此人绝不能久留。”

    上一辈子成元帝就是因为太过信任廖重真,连政务的处理都要靠他占卜,廖重真嘴里一句不祥就可以定人生死,朝政崩坏到极点,万里江山,一国之政到最后几乎是被一个道人所掌控。

    季时傿腾地站起来,“不行,明日我得进宫一趟,劝谏陛下不得轻信此人。”

    “阿傿等等。”

    梁齐因伸手按住她,语气轻缓,“你不适合出面,你是武官,倘若平白无故去参一个道士的话,陛下会怎么想?”

    季时傿脚步停住,她用什么理由和成元帝说,难不成说这个道士妖言惑众,将来你会被他迷惑以致昏聩无度,那不是指着成元帝的鼻子骂“你个昏君吗”?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他一步步地获取陛下信任。”

    梁齐因沉思片刻,“先不急,陛下如今还未见得有多宠信廖重真,且先让他再扑腾一段时日。我看都察院和内阁还没有什么举动,你现在去陛下面前参廖重真,怕是不妥。”

    他说话句句在理,季时傿凝眸掂量一番,也就依他所言决定先按兵不动,过了会儿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扬眉狡黠道:“我可算听懂了,你是想让都察院和内阁去做出头鸟啊。”

    梁齐因笑了笑,承认道:“由他们出面更合适些。”

    季时傿努了努嘴,“也罢,我就不管了。”

    她拍了拍手,“我还有几封信要回,便先去书房了,一会儿jiejie是不是要来接李倓?”

    “是。”

    说到李倓,方才他喝完汤便跑开自己去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见他。

    梁齐因转过身在院里张望了一圈,瞥见树墩下李倓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掏蚂蚁洞掏得睡着了。

    季时傿压着声音笑了片刻,待梁齐因将李倓抱起来才指了指偏房道:“怕是白天读书读累了,你抱他进去躺着,我先去回信。”

    “好。”

    季时傿转身出了院落,书房原先是侯府重地,只有秋霜同琨玉可以进来打扫,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季时傿已经不再信任秋霜,但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照旧不限制她的行动范围,可谁知秋霜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竟不再主动出入书房重地了。

    季家人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镇北侯季暮更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窍不通,过去侯府的书房里除了兵书就是兵书,现如今已经快被梁齐因塞满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一切渗透进了季时傿的生活当中,如今侯府的每一处几乎都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满满当当的妆匣衣柜,多出来的几个书架,以及卧榻前两双不同大小的鞋子。

    季时傿在书桌前坐下,赵嘉晏去了江南之后,一直和梁齐因互通书信,她手边正是其中几封,摞得整整齐齐。

    季时傿翻开看了两眼,见没什么特别的又放在一旁。她给北地的回信写了许久,涉及到西北一线的防守,等写完已经天黑,桌上没找着未用过的信封,季时傿便摊开抽屉去找新的,这一翻就翻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平时除了梁齐因来书房之外没有其他人会踏足,她自己都很少来,所以这本夹在一堆纸张中的书本,一定是梁齐因放在这的。

    书名倒是还算正儿八经,叫做《春江花月夜》,季时傿拿起时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书签,她本想塞回去,谁知刚翻开书,脸色便顿时一僵,神情堪比过年炸到天上的烟花一般五颜六色,又黑又绿,礼仪体统稀碎了一地。

    这书内容极其不正经,插画直白又简明地将诸多少儿不宜之事展现得淋漓尽致,且无一重复。季时傿好整以暇地翻了翻,一路震惊,心里不免冒出一个念头:这些动作是人能做出来的?

    而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批注,那字迹再熟悉不过,千奇百怪的图画旁配有一段正经而简明的小字,仿佛这本书并非“不堪入目”的yin/书,而是某位前人留下的著作。

    季时傿简直快要气笑。

    她往后一靠,翘着二郎腿从头开始翻阅,这书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有个情节,无非是某落魄书生进京赶考,途径荒山破庙,与寺中女妖春宵一度,这样那般的故事。

    不仅配图活色生香,书还写得有滋有味,季时傿看得频频点头,正是兴头上,书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阿傿,方才长姐过来将李倓接走了,屋里怎么这么黑,你不知道把灯点亮些吗?说了几次了伤眼。”

    梁齐因一进门就开始连珠炮似地说了通,他走上前欲将桌上的灯再点一个,“信写完了?嗯?你在看书吗,看的什……”

    他目光从书封上滑过,只匆匆一扫就意识到季时傿手里拿的是什么,立刻僵住了身子,脸色又红又白,差点咬到舌头,“阿、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

    “梁岸微,你在书房里都看什么东西呢?”

    “我、我……”

    梁齐因低下头去,下巴快要戳到锁骨,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双手无措地贴着衣衫。

    季时傿站起身,“嗯?”

    她不仅往前逼近了几分,手里还捧着书念念有词道:“这是不是你写的,‘伤腿不可用’,‘切记修甲,熏香净手,不得急躁’。”

    “阿傿……”

    梁齐因被她逼至桌前,退无可退,双手搭在桌沿,无意识地扣紧,根本不敢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