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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栗多这个人,大部分人都吃惊于他和硬汉外形不符的好脾气,脾气好到让人想欺负的程度,这十分有趣,就像一只会嘤嘤嘤的巨龙。让他嘤嘤是安全的,而因为他是巨龙所以他也是安全的。这种有点脆弱感的强大加上他英俊的外表,好吧,主要是看脸,就让他的性感与众不同——大学里不乏漂亮性感的年轻老师,但收着爪子的巨龙,可只有一只啊。 昆沙门天在食堂二楼的教职工用餐区观察久别的好友,弗栗多心无旁骛地在手机上研究选课系统。 “诶?”弗栗多皱眉,向朋友求助,“你来帮我看看。” 环境艺术系资深讲师昆沙门凑过来看他手机,指点:“按这里,确认,你第一次开选修课,所以第一节课选open time,方便学生试听。” “啧,还要试听?”如果没多少学生选,这课就开不起来,“青椒”充满了压力。 昆沙门副教授(在评)落井下石:“《矿物材料学》?课名一看就不太有吸引力的样子啊。” “可我教学计划都上报了,先看看吧。”弗栗多端起咖啡抿一口。 看他喝咖啡,昆沙门突然想到啥,欲言又止。 弗栗多发现发小的异常,把杯子一捂:“不给你喝。” “艹!”昆沙门怒了,“谁特么要喝你的口水!我只是想到你上次说的那个事。把你迷得晕头转向的那位‘咖啡美人’。” 说到这个弗栗多可不困了:“我跟你说,我是真的和他有缘。本来那天忘了问他名字,我还说要耐心满校园找呢,结果——” “结果你同一个办公室的新同事帝释天,正是人家的胞弟。‘诶,你说巧不巧,这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缘分哪。’”自己台词被抢,弗栗多也不恼,摸着脸嘿嘿傻笑。 昆沙门白眼瞅他,恨不得把发小肩膀上这颗茁壮的恋爱脑一把拧掉:“你还真是不看社会新闻啊——” “忉利天这个人,可一点都不简单。” 他想不通。 既然是帝释天胞兄,释迦提桓家长子,一个本身家世不差的人,怎么会跑去做人家的第九任妻子。 “为了钱呗,”回研究室路上弗栗多又想到发小不屑的冷笑,“不过,结婚才一周色鬼老头就挂了,据说结得太急、死得也太突然,连婚前协议都没签好。啧,这如意算盘打得……”年纪轻轻,凭美色借婚姻一步登天。虽说一个人无权批判另一个人,但作为清高“知识分子”昆沙门价值倾向一目了然。可惜啊,他语调有点刻薄,本来按计划是要成腰缠万贯“俏寡妇”的。结果老头的几房孝子贤孙群起攻之,先是把他赶出门,接着又都指控他谋杀老头,过去一年多不仅官司缠身,名下所有资产被冻结,还无处容身,活脱脱一个“黑寡妇”喽。而老色鬼遗产分配的闹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豪门撕逼撕得丑态毕露。每一回合,连累忉利天也被五花八门各路媒体勾连着赛博“游街”。 弗栗多心头一紧,那天cafeteria里挤着那么多人,就他的桌子是空的。难怪拥挤的热闹中,他显得有一丝落寞…… “他不是那样人!” 在昆沙门还没说完之前,弗栗多下意识反驳。声音之突兀把俩人都吓一跳。 昆沙门耸耸肩,哪样人?说到底和我们无关。不过,前不久警方公布了调查结果,风烛残年的老色鬼死于心脏病发,确实和他无关。可立马又有人绘声绘色,老色鬼如何“牡丹花下死”……无聊!弗栗多反驳,一会说他杀人,一会又说七说八,可见《乌合之众》永不过时,就没人关心真相,只是借着老豪门少娇妻这个“符号”,发泄嫉妒、仇富、窥私,各种负面情绪罢了。 “好啦,你们也就聊了一次,干嘛处处维护他啊。”昆沙门很无语。 “‘他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昆沙门引用茨威格名句结尾,总之忉利天这个人呢,坏估计真没那么坏,但也为虚荣支付了太多了——虚荣可是魔鬼最爱的原罪。 “他确实生得美,你可不要成为菲兹杰拉德。”分开时昆沙门拍拍发小的肩。 已经是秋天,但这几天温度回升,反常地冲到二十来度。弗栗多在树荫下慢慢走。反正你不就是图他那张脸吗?给你个建议,帝释天和他哥长相也不差多少,而且你们一个办公室,你倒不如去追弟弟,近水楼台嘛。科学工学双硕士昆沙门觉得自己真他妈的机智。“说得人家好好的俩兄弟就等着我pick似的,我是个什么啊,何德何能。” 忉利天结过婚——但那显然不是一场正常的婚姻。 “我要去结婚了。” 他突然想起德拉米妮,在某次混班的英文课上完,走到他的讲台边说。女孩的手指局促不安地抠着桌缝的泥沙。“弗栗多老师,我下周就来不了了。现在英文班空出一个名额,我meimei能来补吗?”他看着女孩因为营养不良瘦的皮包骨的四肢,右手小指短了一截。她说起结婚仿佛是吃饭喝水,惶惶不安只是因为要替meimei求情。你应该继续读书,你的英文那么好,我甚至可以资助你,高中就申请出去读,然后离开这里,离开矿山,离开把你当换购商品的父母,离开这种命运。是吗?满教室稚气未脱的“德拉米妮”都抬起了头,她们都在问他,是吗?当时弗栗多几乎捏断了手上的笔,最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的,德拉米妮。老师会送你礼物的。你的meimei叫什么名字?”虚伪如我,有什么立场去指导他人的命运?我是随时可以离开这块“飞地”的他者,她们,才是这场不落幕的戏剧中永远无法退场的主角。 快下班时候弗栗多拿了一迭A4纸,坐在办公桌前破天荒地开始翻微博。他不是听风就是雨的人,但歹话听多了到底膈应。博士像做信息文献综述一边罗列类比信息,忉利天的前夫是“博纳科先生”,一位善见旧时代的遗老。在同性婚姻合法化前就已经娶过4位太太,后来又和3位男性结过婚,忉利天是第八任,不是昆沙门说的第九位。而由于善见继承法的“从母优先”,除了第一位太太的3个儿女,其他几房都无继承权。博纳科家的三公子,似乎被人捅出来有严重的偷漏税行为,正在接受调查。有意思的是,除了遑论事实的无端揣测,居然还有不少人替忉利天鸣不平,指责博纳科家坏事做尽、仗势欺人。看来美人落难总会激起舆论两极分化。有别于博纳科家三公子在网络上上蹿下跳,忉利天本人在网络上三缄其口,十分神秘。他梳理接近尾声时候,突然听见门一响,对面帝释天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看向门口:“哥!你来啦。” 弗栗多肩膀一紧,忙把桌上的纸张翻过来。 已经下班了,他磨磨蹭蹭,一会敲敲键盘,一会看看数据,其实都在听他们聊啥。他们没遮掩,所以不算窥私。似乎是忉利天搬家遇到了一些麻烦。“押金不退就算了,他还扣着我的箱子。”忉利天的声音。“等会我和你一起去。”帝释天说。忉利天笑了:“你别去了,你应付不来的。”“唉,也是。我就没租过房子。”帝释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样子是遇到无良房东,全世界年轻人的麻烦事之首。当然,帝释天这样天生富贵的,弗栗多这样天生看起来能打的,自动免疫。 “诶,师兄!”他听到椅子响,帝释天果然站起来喊他,“能麻烦你个事吗?” “我有空,我可以!” “我还没说是什么事呢。”帝释天笑,不过这确是这间小办公室的日常。师兄,打印机没墨了;师兄,检测仪器要校准归零;师兄,材料样板放太高了;师兄……帝释天明显是个在有求必应的环境里富养长大的,简单、纯粹,心思通透。提需求的时候大大方方,不带一丝忸怩,让你觉得给他帮忙都是件讨喜的事情——这是稳固的自信派生出来恰到好处的天然呆。 忉利天那天偶遇后也和他打过1、2次照面,但仅限于点头,似乎刻意和他保持点距离。弗栗多去摸口袋里的手帕,他总是找不到机会还他。忉利天冲帝释天摆手:“算了,麻烦别人多不好。” “不麻烦。”他持续表态。 于是,他俩一同去了下城区。 弗栗多借了昆沙门的车,坐进那辆小沃尔沃对他来说像在穿衣服。忉利天踌躇一阵,还是坐上了副驾的位置。一路无话。下城区是棚户区,穿过难佗河,河岸边堆积着蚊蝇一样密密麻麻的暗淡光源,路面咯噔咯噔,悬在半空的月亮都看不真切。成片低矮的房屋,如同混浊的泥汤里沉淀下来的渣滓,屋顶上暗淡的星星碎片挣扎着发亮。这很像金伯利山区的贫民窟,一种游离于时间和规则之外的野蛮,连点点朦胧的光亮,也像是偷来的。他扫了一眼身边的忉利天,很难想象这样人曾经在这里生活。 “车子停在这就行。”忉利天说,“里头太窄了,开不进去的。” 在享受别人的服务上,忉利天和帝释天如出一辙,没有一丝诚惶诚恐,不过他能更加疏离地表演礼貌。忉利天走在棚户区的街道上如同微服私访的君主,弗栗多落后他半个身位。小巷里的路是上了年头的石板,他不太了解善见的历史,这大概是王权时期的“老城”,随着王权的没落也迅速没落了。很奇怪善见的石板路也和金伯利的土路如出一辙,狭窄、逼仄,每一寸都浸润暴力和算计的气味。 全世界贫穷的质感都是一样的。 “哎。”弗栗多在凸出的窗台上碰了头。 忉利天回头看一眼:“啊,抱歉。我忘了提醒你。” 他神态一点也不抱歉,居然有点活泼的幸灾乐祸。弗栗多觉得这样的他很可爱。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9个月。上个星期我拿到一笔钱,搬出去了。” 博纳科家给的钱吗?这话不好问。 “第一笔稿费,”忉利天补充说,他的笑容在模糊的月亮下倒是很真,“我的小说要出版了。” “恭喜。”他很替他高兴。 “迟早的事。”这种笃定,像是在谈论绝对优势的项目里唾手可得的金牌。 小巷通向一条宽一点的街道,街道两侧是连续又歪歪倒倒的2、3层砖头房子,外墙涂料已经剥落,封窗框的木板钉得歪歪斜斜,钉子狼牙犬齿。隔几步,黑洞洞的门廊下就会聚集几个人,大多是年轻女人,她们把木桶倾下,油乎乎的泔水从台阶上淌进地沟。这里是潮湿又凝滞的丛林,尿sao味和腐败的馊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好容易到小巷尽头,忉利天的前房东,一个中年男人已经在门洞里等着了。 等他们爬上违章搭建的阁楼里时,弗栗多立马知道那人为啥要扣着忉利天的箱子。那是老花的LV,瞎子都看得出它价值不菲。房东的眼神和金伯利贫民窟的帮派打手一样,洋洋得意又无耻,早就把箱子上每个老花换算成了钞票。忉利天还举着手机,展示照片,徒劳地和他掰扯道理:“这是我租之前的,这是我搬出去之后的。你看,甚至更干净了,我没有糟蹋房子!”房东坚持说他糟蹋了这房子,说道最后完全只是在吼人。这个违章搭建、四面漏风、用各种各样乱七八糟木板随便钉起来的阁楼。弗栗多看着据理力争的忉利天,心头涌起一阵风,这风从法尔河边涌起,吹过海拔1200米的高原,吹过金伯利土黄色街道上拿猎枪封路的儿童,吹过海,吹进善见冰冷黏腻的早秋夜晚——贫穷都是一样的,贫穷孕育的恶也都是一样的。 那男人已经在大声辱骂忉利天了,后者抿着嘴,脸一直红到脖子。弗栗多摸到角落里一根又细又冰的铁管,稍稍一用力,它就从朽掉的木墙上脱了下来,连带那片薄墙也纸片一样被他撕开一片。房东被这蛮力吓一跳,下意识噤声。 “这么破的地方,好意思租给别人。”弗栗多直起身,房东才注意到这个沉默的黑脸男人这么大只,站起来能把整个空间给撑爆。他把刚刚拆下来的钢管在地板上一顿,很重的一声:“箱子还他!否则我拆了你这违建。” 巨龙只对特定的人才会收起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