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浪费

    车窗开到了最大，风卷进来吹乱了梅安的长发。

    还好今夜高架上没什么车，她可不想一路上疯狂地按喇叭，让此刻已经过度烦躁的心情变得更甚。

    无视路边限速60的牌子，梅安一脚油门下去，飙到了100。风更猛烈地灌进来，车上的小摆件摇晃得厉害。

    好爽。梅安很想大声地喊出来。

    电台里恰好播到“浪费”这首歌，是徐佳莹在歌手里唱的版本。

    “没关系你也不用给我机会

    反正我还有一生可以浪费

    我就是剩这么一点点倔

    称得上   我的优点。”

    比起原版想要传达的卑微与消沉，徐佳莹的嗓音更多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清醒与不甘，是困兽仍想挣扎。

    就如同此刻的她。

    早就在成为梅老师之前，她便认识纪青尧了。

    大四那年，她和傻逼前男友分手时，对方因为她三言两语就破防了，嚷嚷着要上手。

    是纪青尧一把攥住了他扬起的手。

    “纪、纪老师……”方才还面目狰狞的男生，看见纪青尧，顿时变得跟鹌鹑一样。

    “别害怕。”纪青尧却看向她，淡淡开口。

    这一次初遇，男人清隽挺拔的模样便印刻在她脑海里。

    她向来知道她渴望的是什么。

    梅安从小和奶奶一起长大，或许关于“母爱”，还能从奶奶这位女性长辈处获得类似的关怀与爱护，可生命里关于“父亲”的角色与爱严重缺失，原谅年幼的她实在无法从生活费里攫取到什么父爱，即便这笔钱从最初微薄的可怜，到后来丰厚得令人咋舌。

    于是进入大学以后，她试图将这份渴望投射在其他人身上，寻求代偿。自然而然的，目光就追随在那些手握权力的人身上——学生会会长，社团负责人……他们似乎能为她提供一种自身缺失的力量，而这源于她或多或少的自卑心理，与对父亲式人物形象的向往。

    她谈过三段恋爱，但每一段都不堪回首。那些男生夸夸其谈，甚至对她指手画脚的时候，她只想一巴掌扇过去。或许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她构想中的完美形象，温润的、宽容的、智慧的、沉静的。

    直到她遇到纪青尧。

    她开始留意关于他的消息。他升了职称、他参与了某个校企合作、他的团队在招博士后……

    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她大概知道他有家庭，还有个可爱的女儿。

    直到成为了梅老师以后，在去年寒冬的某一个傍晚，她陪着纪雯等她姗姗来迟的爸爸。

    纪青尧穿着黑色大衣从车上下来，匆匆奔过来，却丝毫不显狼狈，寒风刮过，只增添几分凛冽与清冷。

    梅安在那一刻屏住了呼吸。

    她并不是纪雯的班主任，因此她不知道这个漂亮小姑娘的父亲，名字就叫纪青尧，但她确实从其他老师口中听说过，纪雯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小孩儿。

    她早就沉寂下去的心思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梅安开始借用职业便利试图与纪青尧创造更多接触机会。三月份，她得知纪青尧参加了一个国家重点项目，每周五都要开一整天的例会，便主动提出可以送纪雯到松大，美其名曰“每周回母校充充电”。

    终于在某个晚上，她过于炙热的眼神让纪青尧实在无法再无视下去。

    被试探的那一刻，梅安大胆承认了自己对他不一般的想法。

    纪青尧向来温和的面容变得扭曲。

    梅安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理由不过是那一句万能的“我们不合适。”

    梅安有点不愿去回想自己当时是怎么死皮赖脸地恳求他的，又是怎么信誓旦旦地发誓自己会收起这份心思的，或者她后来又是如何怂恿纪雯，去告诉纪青尧希望让梅老师送自己的……

    歌曲唱到尾声，大概她的这段单恋也要无疾而终。

    /

    到家后，心情依旧糟糕。

    昨夜派对的痕迹都被佣人清扫干净，梅峻峰似乎还没回来，只有涂杏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向她的眼神却并不温和。

    “你怎么也不劝着点meimei，她从来没喝得那么醉过。”打过招呼后，涂杏珍还是没沉得住气，用近乎埋怨的语气说道。

    梅安沉默片刻，说道：“您也知道，我向来管不了她。”

    平日里她是不会反驳的，只是今日心情实在欠佳，嘴比脑子快。

    涂杏珍果然更恼了，“我不想听借口。”

    梅安不想与她多费口舌，“知道了，下次一定。”便转身上楼。

    涂杏珍沉沉地叹了口气：“唉，一个两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梅安闻言，整个人彻底僵硬。

    她到底什么时候不让他们省心过。从小他们就没有管过她，她用老家的户口考到了松大，又以优异的成绩保研，研究生毕业后还按照他们的要求考上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编制。

    她一步一个脚印，每一处都不需要他们cao心。反观涂希冉，从小性格骄纵，成绩更是一塌糊涂，哪一次升学不是要他们夫妻俩托关系送礼的。即便享受着全国升学压力最小的松源市户口，这一次的高考照样还是没能过本科线。夫妻俩一番运作，才将她塞进了某个民办本科。

    可是到头来，原来她和涂希冉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的。

    梅安胸口郁结，呼吸逐渐急促，她很想转身，起码为自己争辩几句。

    可是，争吵过后，她又能得到什么呢？

    从前渴望过的家庭温暖，都是狗屁。她不是早就认清现实，放弃幻想了吗？

    指尖掐得掌心几乎要渗出血。

    “妈，我想喝热的红糖芋圆糖水。”涂希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顿时，梅安攒在胸口的气一泻千里。

    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和涂希冉擦身而过，后者抬了抬眼皮，嘟嚷着喊了一句：“姐。”

    “嗯。”梅安点头，看了她一眼。

    涂希冉的模样十分憔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面色和嘴唇都很苍白。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然后就自然而然地钻到涂杏珍怀里。

    “妈，还是有点难受。”

    “谁让你昨晚喝那么多的，”涂杏珍佯怒，语气里更多的却是心疼，轻轻拍了拍涂希冉的屁股，然后招呼佣人，“陈姐，做一碗红糖芋圆糖水，记得不要牛奶，多放炼乳。”

    陈姐笑了：“我还能不记得小姐的喜好了？”

    三人都笑了。只有梅安在盛夏里却依旧感觉手脚冰凉。

    她在这里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她早就知晓。

    正准备抬脚离开，却听到沙发上，涂希冉居然哭了起来。

    梅安忽然来了兴致。

    “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我那么喜欢他，他真是不识好歹……”

    噢，原来是在讲裴德西。

    梅安心里暗爽，能让小公主碰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围着她转的，裴德西多少也算是干了件好事。

    涂杏珍连忙安慰：“这种眼瞎的男孩儿我们才不要！有眼无珠，压根就配不上我们希冉……”

    梅安觉得愈发好笑，耸了耸肩就准备走。

    “可是我好不甘心啊……”涂希冉抽泣着嚷嚷道。

    在梅安看来，涂希冉其实对裴德西这个人并没有多喜欢，她只是在纠结，为什么从小到大，任何事情都触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可到了裴德西那里却不灵验了。

    “别哭，别哭，mama给你买包包，你想要的那几只鳄鱼皮的，都给你买。”

    “真的吗！”涂希冉顿时来劲了，“那明天就去！”

    “好好好，mama陪你一起去。”

    梅安冷笑，懒得再听她们两人母女情深，径直回了房间。

    /

    两周后，小学期末考结束，直到散学礼，梅安都没有再见到纪青尧。

    纪雯考得很不错，不过一年级小孩，班上大多都是全满分的，梅安想找个什么借口和家长谈话都难。

    只有趁他来接纪雯的时候，在校门口瞥见他坐在驾驶座上的身影。

    从纪雯班主任口中得知，她下学期要转学到松大附小了，那所学校的整体评价虽然比三实稍弱一些，但也是公立小学排头几名的。特别胜在离松大近，方便松大教职员工接送孩子。

    班主任说，纪雯本人都不知道此事，她的家长还没有告诉她。梅安也是昨天看到班主任把纪雯的档案调出来，追问了几句才得知。

    她不想去探究什么，更不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在这件事里起到了什么推波助澜的作用。她还不至于认为自己会重要到影响纪青尧的决定，在他眼里，她和其他许许多多、对他前赴后继的追求者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梅安望着远去的汽车，从悲伤逐渐变得平静。

    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丝关联也断了。

    就这样了，就这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