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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簪沉(上)

    一、缘起

    十月的朔北寒气欺骨,雪花席天卷地,大如白毡,我背着他沿着山径一步一步走下来,身后皑皑的雪地里留下一串长长的足印,并一道蜿蜒灼目的血迹,我将药筺的藤柄含在嘴里,喘着粗气,牙根嚼得生疼,双足深深嵌进雪里,肩背已被鲜血洇透了,就连短袄绽裂飘出的芦絮也被血浸得鲜红。他的心跳声突突地一记一记砸在我的后背上,微弱的声息伴着西风急促地略过我耳畔:

    “阿婆……阿婆……”

    那一年我十八岁,为主家上山采药时,在林子遇到了他,将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背下了山,把他安置在山脚下父亲打猎时安栖的茅屋内,替他清洗伤口,敷上了止血的草药,拿粗布做了包扎。做完这些,我也累得近乎虚脱,靠在屋角昏昏沉沉地睡去,只记得他醒来时天还未亮,雪已晴了,夜风嘶吼,恍如千军万马奔腾,他于半梦半醒之中长唤了一声:“杀!”我猛然惊醒,只见他在土榻上徐徐地睁开了双眼,启明星幽冷的清辉映在他苍癯的面容上,我赶忙拿火石生火,好将坛子里化开的冰水重又烧热给他喝,大抵是噩梦初醒,他眉心紧蹙,一脸警惕地望着我,问我是何人。

    我动作稔熟地引着了火,很是卑顺的折腰与他拜了拜,答道:“殿下莫惊,婢子是宁武将军府中的家婢。”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他早已碎作两截的双螭纹玉佩,“婢子幼时听闻,国朝惟宗亲及一品文官服玉带,天子饰玉纹以云龙,诸王饰玉纹以蟠螭。既披明光甲,又佩螭纹玉,朔北仅幽王殿下一人而已。”

    “你还识得服制?”他垂手拾起佩玉,借着火光抚挲着上面的雕纹,眯起眼眸细细地凝看我片时:“人谓郑康成婢能诵毛诗,孤向时只当杜撰,今日见你,始信《世语》所言非虚。”又随口问我:“你是家生子?”

    狭小的茅屋内有一刻寂静,徒闻北风萧索与焰火燃起的哔剥之声,我轻声开了口:“禀殿下,奴不是,婢子的大父……”我喉中不由有些发涩,深深叩下去,念道,“是罪臣——陆明远。”

    “明远先生……”

    他沉吟着缓缓垂下眼皮,扶着榻沿朝向我,肃然沓手施了一礼。

    二、缠足

    我救下幽王,已是举家流放朔北的第九个年头。我的大父曾任兵部尚书,也是文渊阁大学士,是文坛的领袖,一朝被权阉诬陷与逆贼勾连,亲族门生,俱牵连入狱。那时我们住在临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陆宅便坐落于御街以西,金水河畔的一处深巷里。一道朱漆的垂花门森严矗立,隔绝了内外,女眷们都住在后院。我母亲是一个端庄严厉的妇人,她言语不多,甚少与人戏笑,看起来总是那样清醒冷静,唯独在面对我时有些不同——我是唯一让她失容变色之人。那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尽管母亲是高门深院里为数不多保有天足的女子,却决意要给我缠足。

    缠足以前,或者说弟弟出生以前,我是被假充做男孩子教养的,只留了齐耳的短发,梳着冲天的小辫儿,《女儿经》《女小儿语》一概没有念过,母亲起初也不乐意,但终究拗不过父亲,更主要的是,她心里实在也害怕再招来一个女儿。三四岁上,家里请了个白胡须的老学究给我开蒙,学完《三百千》《增广贤文》,便开始念四书了,我那时的记性好得出奇,几乎过目不忘,不必先生如何督促,学过的篇章自能洋洋成诵。虽然如此,我倒并不能算得是一个乖巧的好学生,我当时十分喜爱先生的胡须,翘起来的时候看着很硬挺,我想趁他不备揪几根来编绳子,用来系玉佩、挂香囊,亮闪闪的,瞧着可不活生么?这样想着,便趁着他午憩偷偷拔了几根,是以,我从来没有因为功课挨过手板,却因为唐突先生被打肿的掌心。母亲觉得我太没个女孩儿样子,此后愈发犯起了愁。

    先生被我气跑了,父亲便亲自教我念书,不只教六经,也教我背大父的诗词文赋。对于我的颖悟,父亲是骄傲的,他于是常常带我去郊外的乐游原骑马,带我出去参与那些文人们的聚会雅集,他们最喜欢做一件事情,从四书或时文中随意摘出一句让我续背,我从未失误,他们不教停,我便能一直背下去,这时父亲便会很得意地笑笑,说些客套的谦辞,然后从用筷箸蘸取杯盏中的酒浆给我浅嘬一口,酒味辛辣呛鼻,远不比饴糖甘美适口,是以我倒并不很在意这一口奖赏,我说其实我想要一只自己的酒盏,可是父亲从未给过我。

    在外面,大人们都唤我陆小郎君,而父亲也从来不做辩解,他实在盼着我是个儿郎,故而他实在是借着我来摹想他将来儿郎的模样,后来我才明白,他望向我时眼里盛满的欣慰与欢悦,其实从来都不属于我,只属于那个在他们的盼许中降生的男孩。

    母亲的肚子又一日日圆滚起来,家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弟弟降生之后,祖父为他取名叫做“知白”,全家上下都像是松下了一口气,母亲也释然了父亲于我教养事上的荒唐做派,我从父亲的世界被移交至了垂花门内母亲的世界,缠足的事情也渐渐被提上了日程。

    在祖母和母亲的安排下,长我七岁的堂姊充当了哄劝我缠足的说客,她在我面前绷起她纤巧的三寸嫩莲,又拿出各式各样缂丝的绣花的弓鞋来诓诱我,见我并不觉得如何美丽,她又舌灿莲花地与讲说裹小脚的种种好处,譬如缠裹之后步态如何矜雅啦,世家女娘们赛足时能如何得脸啦,我听来皆不动心,我问她:“我阿爹说,待我再长大些,便教我骑马,缠成这般我还能骑得成马么?”堂姊被我问得语塞,而后又觉得委屈,说她都没有骑过马,便坐在我榻上呜呜哭了起来,我让她不要哭,埋怨她将我的床榻都哭湿了,她便哭得更凶,继续夸耀起小脚的好处,骂我是个怪人,我于是更加坚信裹足不会是什么利于我的好事,她气不过,便踮着她那双纤纤小脚由丫鬟搀扶着迤迤然离去了。

    大抵也是从弟弟出世开始,父亲再也不带我出门了,我却仍然渴盼着去郊外骑马,他不肯我就缠着他闹,我学不来堂姊妹们温声细语地撒娇,只会撒泼打滚,有一回因为闹得太凶,母亲便打了我。

    母亲用以打我的闺责是一柄细韧的紫竹,小一些的时候,她会命我房里的养娘、嬷嬷们抱住我,翻过来剥下小衣笞打臀股,她打得我很疼,紫竹唰地一声甩扯着rou皮,屁股上便烧起一道滚热的rou檩,如果是平常的错处,不会叠着伤打,疼还有限,打完檩痕鳞次栉比地烙在臀肤上,三五日也便平整了。如果是大事,我就不免多吃些苦头,肿条叠着肿条,结起两三指高乌紫的硬块儿,碰一碰便胀疼难忍,总要旬日后才能渐渐痊可。我心里诚然是很畏怕母亲的。

    从小照看我的养娘、仆妇们都说,我那会子难缠得很,一双天足,下了床就找不见影儿,东奔西跑地闯祸,不是磕坏的大母珍藏的琉璃瓶,就是掰折了母亲新打的金簪子,堂姊绣了半月的鸳鸯锦,我说绞便绞了……日子久了,垂花门内的女眷们见了我便犯头疼。挨打时我也不哭,疼不过时张嘴便要咬人,那些服侍我的女仆们挽起袖子,手臂上便是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母亲没有说什么,只是此后愈发迫切地将我缠足的事宜提上了日程。

    缠足我自然是不肯的,母亲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终究执意要给我缠。真到了缠足那一日,母亲竟像换了个人似的,用午饭时,我偷拿了一块糖糕,她非但不拿筷子打我的手,还教养娘替我将碟子拿近了些,我一把将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若照平时这般吃相,巴掌指定要呼到脸上了,母亲却只是紧蹙着眉叹了口气薄嗔了一句:

    “这孩子……”

    见她没有动怒,我便又拿了一块,吃完第三块糕时,母亲便教人撤了盘子,察见我眼里的失落,她又吩咐人拿食盒盛了给我装回去,嘱咐养娘晚些时候饿了再拿给我吃,又拊了拊我的背:

    “还想吃什么,娘教人给你做。”

    夜里养娘将我抱到榻上,给我洗脚,母亲来了,将我抱在怀里。大抵已经入秋了,晚风渐而透出几分薄凉,母亲倾身环臂拥住我,用她怀心的温热暖着我,手掌轻轻拊在我的肩背上,我猜她当时是想要哄我入睡的,可我不肯睡,巴巴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嬷嬷拿来了缠布和明矾。我尖叫着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却发觉根本动弹不得,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将我锢得很紧很紧,她嗓声低柔,一反往常,以至于我嘶喊得累了,弱下声气才渐渐听清她对我说的话:

    “囡囡听话,囡囡不疼……”

    缠布束紧时,母亲怕我喊哑了嗓子,情急将手送到我嘴边给我咬,她低声哄着我:

    “就好了就好了……”

    我咬住她的手,她痛得浑身一瑟,我知觉了,便不由得松开了牙,她那样温蔼,我却落下眼泪来,将脸埋进她臂弯里,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声声唤她:“阿娘……”

    第一次缠足过后,我大病了一场,连日高热,神志不明,待我痊可之后,便看见嬷嬷又带着新的缠布来了,我张皇着便欲逃走,无奈足尖将将着地,便刀割火燎般锐疼刺骨,母亲不在身边,养娘们按着我,因我身子正虚着,嗷嗷哭了几嗓,缠得再疼,我五官拧成一团,背后的汗沁透了一回又一回,却叫也叫不出声了。

    开始缠足后,我就不被允许擅自走出房门了,其实不必母亲令行禁止,实在是双足肿疼,我走不出去,饶是如此,母亲还是叮嘱嬷嬷cao着那柄紫竹闺责,抽着赶着我绕床练习走路。间隔两三日,嬷嬷便会为我换一回缠布,顺便拿银针挑去rou刺,洗去足上的脓血,每一回我都如头一次试缠那般抽抽搭搭地哭,疼不过便咬人,不过那时天已凉了许多,丫头婆子们都换上了厚衣,她们倒不同母亲抱怨胳膊上的牙印了,只日益抱怨起布衣上参差钻风的裂口子来。

    缠足掰折了我的趾骨,却依然没有改变我天生的反骨,她们前半夜缠,我后半夜拆,嬷嬷见了,不过训斥几句,照我身后甩两巴掌,再重新给我缠上,只有一回被母亲撞见了,将我房里侍候的人全都打了一顿板子,还要打我。见我躺在地上打滚不肯就范,母亲气急,竟亲自上手来逮我,三两下除了贴身的小衣,将我摁在榻沿上,也不择是臀是股,韧竹条一记撵着一记狠狠挝掴在皮rou上,火辣辣的,很快便肿烧连片,我疼得两股打颤,却觉得较之缠足,似乎还是挨打略容易忍耐一些。

    “教你撕、教你拆,成迟败速的畜牲!还敢不敢、敢不敢了?”

    母亲气得嘴唇发白,骂声也哆嗦起来,我疼得顾不上委屈,只是辗转着身子反复嚷道:

    “我不缠我不缠,打死也不缠……”

    刺疼唰一声深深啮紧股rou,我疼得皱紧了脸,张手够不着旁的什么,就开始偷偷咬自己的手背。母亲一把扯开我的手,撂开紫竹,将我拖至膝上,拿指甲尖儿狠狠拧我腿股内侧的嫩rou,我疼得两腿乱踢,浑身发抖,然后便哆哆嗦嗦地开始哭,噙着眼泪回头望她。缠足伊始,我学会了流泪,后来我又渐渐发现,我一流泪,母亲便心软,她抚着我臀股上紫竹抽出的血檩,抚着我腿上指甲掐出来的瘀痕,哑着声问我:

    “你改不改?”

    我拼命摇头:“我不改!我不缠!”

    “活冤孽!”

    母亲骂了一句,却不再打我,只是理了理我的衣裳,像头一回那样将我抱到腿上,唤嬷嬷进来重新为我缠足,缠好之后,又给我套上了一双很很紧很紧的绣鞋。母亲晓得我最怕她,恐我再擅自拆下缠布,便将知白丢给乳母,夜里过来搂着我睡,我疼得在她怀里钻来扭去,她便牵开被角教我将双脚搁出来晾晾,我仍旧哼哼地哭,她便用罗扇给我缠紧的小脚扇风,她拍着我絮絮地说:

    “做女子总要疼这一回的,熬过去的,一顺百顺,没志气熬不过去的,一辈子受苦。”

    事已至此,我晓得这个足是不得不缠了,我又最不愿被人说没有志气,况且哭也无用,渐渐地,我就不很哭闹了。

    母亲对我的顺从很满意,她每回都哄我:“就好了就好了”……然而下一回只会更疼,嬷嬷将缠布裹束得愈来愈紧,到最后剥开来总是糊着一层血,便连着血皮一道扯下来,将血rou模糊的双足摁进药汤里,一遍一遍地洗净,最后涤荡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在母亲的敦促下,我终于缠成了尚书府内最纤巧细瘦的三寸,老嬷嬷们都感慨,说五岁才开始缠能缠成这般模样,实属不易,它们也从我痛苦的来由变成了炫耀的资本。

    我不便出门,初初缠足的半年里,连晨昏定省都要养娘抱着我过去,困于闺房的日子里,我遵从母命每日与堂姊妹跟随家中的仆妇学习女红针黹,后来,父母又为我请了女师继续在家教我读书,但她们并不会为我深讲四书六经的奥义,不过是依注解经而已,反倒在《女诫》《内训》等书册上要我加意用功,翻覆咏诵。我对针黹之事是有些不屑的,以为自有婢仆服侍,不须我亲力亲为,但母亲发了狠话,教“做不好只管打”,我终究不敢懈怠。我对读书却一直很上心,六经里古雅庄严的字句总令我想起垂花门外的世界里曾经属于我的那些荣光……

    说来总教双亲抱憾,知白念书不及我,他其实谈不上愚钝,于同龄的儿郎们相较,尚属中上乘,只不过珠玉在前,反衬得他黯淡无光了。听闻父亲打他比母亲打我还要厉害,他挨了打,便来同我哭:

    “阿爹骂我笨呜呜呜,说我三日背不下来的书阿姐一个时辰就背熟了……”

    许是做jiejie的对胞弟有一种天然的怜念,又或者是觉得父亲对知白过高的期望其实来自于我当年带给他的荣光,我心里有些愧疚,我每次都会寻来糖果和蜜饯好生哄慰他:

    “阿白,你不要哭,定是阿爹记错啦,阿姐回头就告诉爹爹,阿姐背得没有那么快,阿白是聪明的小孩,一点儿都不笨,真的……”

    这时母亲看见了,便剜我一眼,冷冷道:“你就惯着他!”又瞪知白,命道,“知白回去温书,不许哭了,天黑了再背不出,仔细你老子回来揭你的皮。”

    昏定时,我便宽慰父亲:“阿爹,人开悟各有早迟,强求不得,似仲永那般伶俐早慧,终有才竭之时,苏老泉年二十七始发愤读书,一样功成名就,阿白已经很好了。”父亲对知白很严厉,听了我的话,却愿意对我稍稍展颜,他抚一抚我脑后,目色温和而怅憾:“我这个女孩儿,实比小子强了十倍不止。”

    可惜我终究只是个女娘,母亲也说:“你与阿白,合该调一个过子才是。”

    我是向往做男人的,向往垂花门外的父亲的世界,我于是也常常请求知白将他的书拿给我看,将先生的讲解说给我听。

    三、囹圄

    抄家那年我九岁,我踮着那双小脚,和女眷们一道,在官兵的驱逐下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陆宅端庄矗立的垂花门,正值春暮,久未见阳光的肌肤在春晖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垂花门外一地狼藉,我眯着眼眸,看见了披枷戴锁的大父,他的佝偻着腰,头发和须髯好像一夜之间白了许多。

    知白哭着喊了一声“阿翁”,大父没有应,他仿佛被厚重的木枷压得喘不上气,转过身拖着沉沉的脚步,三步一喘地被押上囚车。

    家中的妇孺们都被收押在一处,阴湿的监牢里,照不见光芒,狱卒没有给我们戴木枷和锁链,因此我们尚可以在干草堆上坐下或躺卧,空气中弥漫着恶臭,耳畔充斥着女眷和孩子们嘤嘤呜呜的啼哭声,我抬头望望母亲,母亲没有哭,只是阖目端坐,口里念叨着什么,我晓得她是在诵佛经了,她很少哭,每每有不顺心的事,便会端跽在小佛堂的神龛前念一会经。我也坐下来,抱着早已吓哭了的知白,小声地哄劝他,装作平时那样问他的学业功课,给他讲我从师长那里听来的掌故名典。

    听闻那位负责审讯我们的典狱十分擅长对女子用刑,我们被收押的当日,服侍在大父身边的那位比我的母亲还要年轻的姨奶奶便被提去审讯,家里所有女眷都被叫过去观刑。

    “听闻陆尚书在家中对圣上和太后颇有怨言,是与不是呀?”

    昏晦的火光里,典狱堆着笑,手里的火把烟气直燎她的眼,她拼命摇头连声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典狱大手一挥,几个狱卒上前粗鲁地剥去了她的裙围,露出雪白浑圆的屁股和鲜嫩藕白的胫腿,黝黑粗糙的脏手间或还在腰股之间胡乱抓摸着,极富羞辱性地扇掴,指梢挟着rou浪,rou皮儿颤悠悠蹿起嫩粉的指印,又将她一把搡在地上,屁股朝上,一卒捉起她纤小的莲足,放在鼻前嗅了嗅,拖曳着行走几步,便不顾她哭叫地解下了她的缠脚带,昔日束带与香料精心妆裹下早已扭曲腐朽的裸足暴露无遗,狱卒们亵玩嘲弄一番,便拿麻绳捆起她的手腕将人吊上了房梁,绳子拉至她小脚将将踮地的高度便戛然而止。典狱从水桶里捞起浸饱了盐水的鞭子,在掌心里折一折、捋一捋,凌空“唰”地一甩,递予狱卒,在场的女人们听着声,纷纷牙根都打起了颤儿,典狱阴笑着:

    “不招?与我先打脱她下半截子来——”

    女人曼妙的身体瑟瑟发抖,典狱就这样一臂欣赏着她的战栗,一臂嗖地一鞭子在她身后两团浑圆的rou丘上炸开了花儿,伴随着女子嗷的一声痛呼,母亲终于从一群挨挨簇簇的妇人之中挤到了我跟前,惶忙捂住了我的眼睛,可我仍然借着指缝渗入的微光看见皮鞭宛若吐着花信的水蛇一般狠狠地啮进娇软的rou皮,一声一声,似欲聒破我的耳膜般甩得震天响。

    那晚,姨奶奶终于什么都没有招认,典狱将她关去了别处,听说滚过针板,拔去指甲才认的,供认完的当夜,便寻着一根草绳悬了梁。

    之后的几日,家里的女人们接二连三地被提去审讯,许多人见了那夜的惨状,不消棰楚便招认,甚而将一些莫须有的罪事也安在大父身上,说得有眉有眼,狱卒们并没有拿出对付那位姨奶奶的招数,认与不认,都剥了裳袴打一顿竹板子,只要不改口,就放回来。女眷个个被板子抽肿了屁股,扭滚在草堆里嗳哟嗳哟地呻吟着,许多不堪其辱,便选择了自尽,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堂姊。我因为年幼得以幸免,却也不得不牵着知白去看母亲受刑,母亲唇口发白,咬紧了衣襟,板子一记脆响,唇角便溢出一声闷哼,不多时额心沁满了汗珠,腰脊剧烈地拱颤着,我眼里噙着泪,拢住知白的双耳将他捂在怀里,刑毕我搀着母亲还至牢监,母亲大抵也从我的眼里看到了恐惧,她十分明白我在害怕什么,只是跪下来拿指节为我和知白擦泪,轻轻地告诉我们:

    “没事,没事……”

    知白日渐消瘦,头发也变得枯黄,夜里我搂着他,常在我怀里饿得直哭,母亲总有主意,张臂从我怀里把知白接了去,背过身去褪下衣襟,拍着哄着,不知几时朦胧睡去,到了后半夜,母亲便急急忙忙地推搡着叫醒我们,从怀里掏出炊饼、糕团等吃食,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裹腹之后,我不由开始疑心这些吃食的由来,夜里我不敢睡,于是佯装入寐,火光飘了过来,我虚着眼,看见典狱打开门锁,将母亲带了出去,我怕极了,以为是刑讯,可是母亲总是毫发无损地回来,并给我和知白带回吃食,我心里疑惑的紧,终于有一日,从前服侍在伯父房里的一个有些头面的通房丫头在争执间喊出了实情,她痛骂母亲失了贞洁:“不知羞”“不要脸”,我惊得瞪圆了眼,忙将吃进嘴里的半口糕饼吐在地上,不等我吐干净,母亲的巴掌就“唰”地一声掴在面上,我捂着红肿的半边脸颊被扇倒在地,母亲捽着我的头发将我摁到饼渣前边,要我重新吃下去,我挣扎着不肯,她便兀自拾起来吃了,吃毕又淡哂着睨我:

    “行呵,有骨气,不过一个罪臣女,饿死了也没人给你立牌坊。”

    后来母亲果然不再喂我吃东西了,就连狱卒分发到各人手里的冷粥,她也会夺走与知白分食。我起初想着,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饿死了也好,可是饥饿的滋味远比我想象得难挨,初初只觉腹中绞痛,次日起来便虚弱乏力,到了第三日,竟觉自肠腹至咽喉竟如火灼般疼痛,夜半我迷迷糊糊地饿昏过去,恍惚睁眼时,发觉自己躺在母亲怀里,知白掰着炊饼正往我嘴里喂。

    “知白拿走,不吃让她饿死。”

    我们不知什么时候被挪至了一个空旷的单间,我怔了一晌,听见母亲的声音,蓦地挣扎起来夺过知白手里的半只炊饼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口便如饕餮般囫囵咽下,母亲拍着我的背,我终然垂下颈倚在她怀里呜呜咽咽地哭。

    母亲没有说话,知白又递给我一只炊饼,我又接过来塞进嘴里囫囵吞了,知白看我饿,还要给我,母亲却搡开他的手:

    “够了。”

    我张眸地望过去,母亲却没有松口,只催促着教知白自己去一边吃,然后叫我的闺名:

    “择音,撩了裙子跪着去。”

    “择音”这个名字,是知白出生时,祖父捎带着给我起的,我不大喜欢自己的闺名,听上去就像是某种喋喋不休又生性挑剔的花羽毛禽畜,母亲听见我的论解,将我狠狠打了一顿。

    我最怕她这样阴着嗓喊我,她平常是不大喊我的,这样喊我名字,就是大祸临头。

    我只觉天旋地转,却并不敢违忤,监牢中没有细竹条,她便从墙根拿了一只笞打女犯的竹板,板子啪地一声笞在袒露的rou皮上,比我想象得还要疼,我身子向前一仆,双肘硌地,便成了耻辱的撅姿,三板我便支撑不住,捂着身后侧身倒了下去,母亲却没有就此放过,连着我的手掌一并打,我赶忙缩回肿疼的手掌,用手肘撑着地面爬起,板子抽掴得两片薄rou火燎似地颤晃起来,我双股痉挛着,身后也沁了一层冷汗,母亲问我:

    “你想死便死,想活便活,是不是?”

    肿烫的股rou巍巍缩颤,我能感觉到它们不再是一道一道叠着细檩伴随着虫豸啮咬似的锐痛迸钻鼓胀起来,而是大片大片的烧肿,像一把钝刀一寸一寸地锯开我,整副都身躯伏袒于它的宰制之下,我憋着泣音颤着声低低地回答:

    “不、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你怎么敢!”

    板子接二连三地砸下来,我从没有挨过这样的毒打,疼得狠了,竟然说不出话,一张口便是颤颤瑟瑟地哭,又听见母亲骂: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辜恩丧德的畜生,你又知道什么是当为之生的,什么是当为之死的?”

    我瑟着声息哀哀答说:“先生讲过,妇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语声未落,板笞倍重于前,我咬紧了牙关,心觉rou皮必已笞裂,瞥见知白小小的背影缩在角落里,听见他哭着说:“阿娘——不要打了!”

    我从霉湿的墙壁上窥见了我的影子,左支右绌,狼狈不堪,皂靴底磨蹭地面的足音渐近,火辉飘了过来,母亲忽然停下手,惶忙扯着我的裳摆,嗓声异常冷静:“囡囡,理好衣裳,带弟弟睡觉。”

    我怔愕着回头看去,映入我眼眸的是典狱那张阴仄仄的脸,我拉住母亲的衣袖,哀求着望向她,她别过面捉起我的手轻轻拂下来,起身跟着典狱走了。后半夜母亲回来了,却不是从前那样体体面面走回来的,而是剥得赤条条的,带着一身鞭伤被两个狱卒扔进来的。我与知白都惊惶万状,母亲却尽力爬起来,披着衣裳,沉声吩咐知白去睡觉,而后便一把将我拽至膝上,拨开裙围看伤。

    “还疼不疼。”

    我摇着头说“不疼”,她就拿指节摁着僵肿的臀肤给我揉伤,我攒紧了眉抿唇强忍着,身子却不自觉地扭了扭,她抚揾着我紧蹙的眉心,轻轻拭去覆在上面的一层汗水:

    “撒谎。”

    她替我细细地揉开肿硬,而后便拍拍我的肩,轻声道:

    “娘搂着你睡。”

    母亲忽然的喜怒无常教我心里有些发毛,我感觉到她张臂拢住了我,在我身后缓缓躺下,她温热的气息有些颤颤地吹拂在我发顶,我终然也软下来一回,认了错:

    “阿娘,我……我错了。”

    “嗯。”

    我转过身来用乞求宽恕的眼光睨向她,她看上去很疲惫,不过并不见愠恼,只是将我拥在心口,淡淡道:

    “没事了,没事。”

    翌日醒来后,我们分到的冷粥少得可怜,母亲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了我和知白。母亲突然变得分外警觉,眼光片刻不离地守着我,仿佛我下一刻便能凭空消失似的,到了夜里,她仍旧执意要搂住我睡,半夜火光飘过来,我迷迷糊糊醒来,母亲却没有走,随着锁钥碰撞声,我感到抱着我的手臂更紧了几分,典狱蛮横地伸手来扯我,母亲不肯放手,他便挥鞭狠狠抽打在手臂上,声声坚脆,几下子便教衣袖撕开了几条鲜血濡湿的口子,我于是对他说我愿意跟他走,但求他别再打我娘。

    母亲万般遮护,我还是被带走了,氤氲的酒气杂着混沌的浊臭,令人作呕,他将我压在一只杯盘狼藉的小案上强jian了我。我仿佛整个儿被撕裂了,像被刀子活活锯成了两半,我的身子沥着血,血水同酒水混在一处,不晓得狠狠疼了多少回,好像肝肠都被捣烂了,我战战栗栗地喘息,满头满面都是惊惶的汗泪,他大抵觉得兴味索然,便将我当做一只敝履一般扔回了我母亲身边。

    母亲见到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抬手掴了自己一记耳光,我过去抚着她颤耸的肩脊,我晓得她一定是哭了。

    我是看着堂姊死的,许多年后我仍然想着她、梦见她,她自缢的布条子是伯母从自己腰带上撕下来亲手给她的,她哭哭啼啼地踩在养娘背上将它拴上房梁,打了个索儿,又不舍哀乞着望向伯母,可伯母只是一径儿催促:“快吊!快吊!”

    那几日我胡思乱想着,也许母亲也会从哪里寻出一条草绳布索给我。

    不知经过多少日夜,最后的判决终于落定,大父被判凌迟,伯父被判斩首,而我的父亲则被流放到荒凉的北地,永不叙用,着妻儿随行。

    临行的前夜,我梦见森罗殿里的阎君在支使鬼差将我锯作两半,一半归还父母,一半分予鬼差,那些鬼差俱都长着一张典狱阴仄仄的脸,却不知为何,那锯子却是从脚上开始锯起的……

    我疼醒了,醒来看见母亲坐在我身前,她解开了我脚上的缠布,试图用力将我压在足心的四根趾头掰直,我惊惶地缩回脚,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这一双尖小细瘦的金莲是我的脸面,是她告诉我,是她要我缠的,我吃了多少痛,我掉了多少泪,我流了多少血,是她要的啊……

    “把脚给我。”

    母亲语气淡淡的,烛光映着她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容,我不晓得她为何总能如此平静。我将目光引向散在地上的缠布,火辉灼灼照在我眼里,我眼里又映照出堂姊的形容来——那亦是我的归宿么?母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劈手夺过缠布,借烛火焚了干净,继而狠狠扯过我的足胫:

    “你想都不要想!”

    第二日,她将碎布团成团垫进了改大的布鞋里,不由分说摁着我的脚塞了进去。

    我们被锁在囚车内,由官兵押护一路颠荡北上。眼看车轮咿呀着碾过一寸又一寸荒芜的大地,我们好像是天地乾坤的弃子,生,是无所为的,然而死,又无所归。途中太苦,我怕我们会忘记曾经念过的六经中的圣贤故训,便喊知白一同回忆温习,话一脱口,就被父亲叫了停,他眉峰紧攒,神容悲苦:

    “你阿翁在狱中受刑时曾将你伯父与我唤至身前,叮嘱我们,说若得幸再见子弟门生,告诫他们,不要念书。”

    我的父亲曾做过刑部的主事,他一生历过太多案子,见了太多刑讯,却不想有一日,那些他本以为看惯了的严刑酷法也会落到自己的父兄身上。

    我那时并不晓得那是怎样沉痛的嘱诫和教训,只觉得大父说的话无理又可恶,缠着父亲非要问一个缘故,父亲不答,母亲低目回顾身后深深浅浅的车辙,语声不咸不淡的,替他答了:

    “罪奴隶妾,念什么书?”

    我自然是听不进的,不许我念,我越要念,夜里我们挤在驿站的通铺上歇觉,正值暑热,母亲却总要拿被褥将我裹得紧紧的,我热得睡不着,总会自己拱出来,扯着睡得迷迷糊糊的知白去院子里背《礼记》,我念一句,他念一句。流放的日子里,我对知白的耐心与好脾性也很快消磨殆尽,他如果不专心,我便会用手指弹他的脑袋,有一回他痛得喊出声来,惊醒了母亲,她一脸疲惫地扶着房门撑开眼皮看向我们,借着月光看清了我书于沙地上的“玉藻”二字。

    “知白,回来。”

    她嗓声极轻,有些沙哑,再睨向我时,目意悠悠转冷:

    “路上我不想打你,你等着到了朔北的。”

    我当然不会听,她威胁不了我,我的脚已然很疼很疼,每一步都仿佛行走在刀刃之上,难道还有比心死更可痛可惧之事么?

    四、女奴

    我们抵达朔北时,那里正是隆冬,空中已然飘起了大雪,千里冰封,那是我在故园临安不曾见过的景象。父亲被分去宁武将军府为将军牧马,我和母亲则被送去厨房帮厨、烧火,知白还小,便跟着我和母亲一道。

    为我带知白念书的事,我以为母亲一定会狠狠打我一顿,可是母亲就像全然忘记了一般,她终日忙忙碌碌,夜里还要替主家做针线,她变得更加寡言,不过饶是再忙,她总要抹一把灶灰涂在我脸上,防止我再被强人侵侮。事实上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我也诚然没有了温书的闲暇,我需要帮忙一直烧水、灌水、清洗盘盏、四处跑腿……只要厨娘们喊“阿音”“阿音”,我就需立刻赶去搭把手,出了半点差池,又或是迟缓了些,都会挨打。

    朔北没有紫竹,她们打人用一种叫做胡枝的细藤,教人卷起胫衣,褰着裳摆,将细藤一下一下抽在妇人的小腿肚上,府中下至与我一般大的小女奴,上至头发话白的老嬷嬷,只要卷起胫衣来看,腿肚上定是一道道新新旧旧的藤伤,冬日里挨了打,我也会学她们的法子,捻一把雪敷在伤处细细地揉开,以此来消肿。

    不仅那些资历比我老的厨娘嬷嬷们会这样打我,母亲也学会了这样打我,且较从前打得更狠,也更频繁。有时我竟怀疑我到底的她的女儿,还是她的仇人。也许是我笨手笨脚常常带累她,又或者只是因为我总提及临安的旧事教她心烦……事实上,许多时候我都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挨打,娘打女儿,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并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她抄起藤条,那些有女儿的仆妇们都会帮她拽着我,起初我还会挣扎、哭闹、咬人,直到有一回动静太大,管事的罚我去雪地里跪着,母亲没有为我求情,直到我冻得昏死过去,将教人给我拖了进来。后来我不哭不闹,也不咬人了,只会用阴冷的目光紧紧看着她,母亲总说我的眼光阴森得骇人,像一头喂不熟的野狼。

    我开始喜欢避着母亲,心底里开始恨,却也说不上恨谁。

    之后的三五年,母亲又陆续生下了一儿一女,男孩叫做寄奴,女孩叫做兕子,都没有取正经的学名。还记得寄奴出生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父亲回不来,也请不来人接生,母亲便教我烧水,将巾子打湿咬在嘴里自己给自己接生,我和知白蹲在榻边守了一夜,破晓时听见婴孩啼哭,母亲教我摔了个碗,拿碎瓦割了脐带。

    我看着那一张张新生婴孩的熟睡的脸,总想趁着无知无觉将他们掐死,我不晓得父母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带到世上来,我与知白跟着他们吃苦,难道还不够么?可是当我真的用手掌的虎口锢住他们的脖子,惹得他们嗷嗷啼哭,又觉得实在难以下手,他们的哭声惹来了母亲,这时母亲便不再拿藤条抽我了,而是会挥着门闩将我赶出去。

    年复一年,知白也到了可以和父亲一同牧马的年纪。知白七岁时跟着父亲去了马场,平日里他们牧马,将马匹当做主子一样精心服伺着,春日雪融后便常常被派去垦荒,到了秋冬则要领命去猎来主家需要的狐皮、熊胆。知白去到马场不久,便被将军家的小公子看上,做了贴身的骑奴,从此便很少回来与我们团聚。

    我再次见到知白的时候,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沉稳的少年,昔年稚童皙白的肌肤已然晒成了麦色,我抱住他轻轻抚着他的发顶,问他过得好不好,想不想家,俶尔便抚见了他颈后的伤痕,我双手颤抖地剥开他的衣领,听着他微笑着对我说出的谎言。听说对待他们对待这些做骑奴的男孩子们更为残忍,日益效法起长城外放牧的蛮子们使起了马鞭。

    我看向寄奴,我在他兄长的身上已然看到了他将来的身影,他也一日日大了,渐渐长到了知白初到朔北的年纪,我再也没有机会掐死他了。

    兕子出生时,母亲将将年过三十,皱纹也缓缓爬上了她的面容,她似乎褪却了青年的燥烈同戾火,渐渐变成了一个温蔼平和的妇人,尤其是对兕子,兕子三岁以前,母亲都将襁褓绑在背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饿了便放下来抱在怀中亲自哺乳,她一哭,母亲就晃着她,唱着学来朔北的民歌小曲哄她。

    “哦,囡囡乖……不哭……”

    我是乳母和养娘们喂大的,没有吃过母亲一口奶,小的时候,除了缠足那几年,她也不爱抱我,我们在临安时,她从不唱歌,如果我学着女婢们唱的山歌渔曲哼了两句调调,就一定会挨巴掌。

    弟妹出世以后,那以后,母亲倒也不很打我了,只是不知何时她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冷漠,甚而还有些隐约的忌惮,自从我“谋害”弟妹未遂,她就不许我近那两个孩子的身,有一回我看着寄奴被厨房的烟气呛得可怜,将他抱去门外透了透风,回来时母亲急疯了,如果不是有人拦着,她简直要将手里的菜刀扔向我。我看着寄奴和兕子偎在母亲怀里亲昵撒娇,我想——大抵我真的是养不熟的。

    天葵初至的时候,我吓得半死,日里魂不守舍的,险些熬糊了一锅粥,管事的厨娘看见我裙裳透出来的血迹,教我去换身衣裳,我十分惊恐地背过身去,她才有些讶异地看向我:

    “你是头一回么?你娘不曾教过你?”

    她说着瞥了一眼背着兕子在灶台前忙活着切菜的我的母亲,母亲一壁切菜,一壁晃着背上的襁褓哄兕子,一壁又叮嘱守在身侧巴望着的寄奴拾掇起地上的果皮——好一派其乐融融,好一派不亦乐乎。厨娘的眼光未多停留,就唤过一个年纪略长于我的女婢附耳叮咛了几句,让她带我去换了衣裳。

    我少年时习得的关于关于妇人月事的经验,全都来自于那个带我换衣裳的名唤荣儿的女婢,她很是细致地教给我如何绑月事带、如何清洗、如何晾挂等极其琐碎的事情。当我满面忧忡地问她我会不会死掉时,她扑哧一笑:

    “自然不会啦,不过你要小心,不要教男人碰你的身子——”

    她说着神神秘秘地凑至我耳边,悄声道:

    “会有娃娃的!”

    我每想起这句话,看着终日缠在母亲左右的寄奴和兕子,顿觉心里五味杂陈。

    将来总有一日,我也会嫁人、生子,纵然父母不提,主家也会有安排,将我与某个朔北的隶臣配种马一般生凑在一处,我们的子女也会像芸芸的牲畜一般被喂大,成为将军府新一代的奴子。听了荣儿的叮嘱之后,我反倒开始留意朔北的的男人们,偶然有机会到前边送东西,我便偷偷将母亲抹在我面上的灶灰洗去,躲在墙后偷窥那些送往迎来的宾客,大体无非是些披甲佩刀的武人。我细致地观察他们身着甲片的式样,却发现最尊贵的明光甲与末等的木甲也并没有什么分别,这些出生入死、刀头舔血的汉子并不似江南临安的琢玉郎,他们生得高大健硕、孔武有力,绝不会谈什么辞章风月,也不会念什么诗云子曰,贵人尚且如此,我一个女奴,又侈谈什么诗书礼易呢?

    有一回送糕果去小娘子房里时,我无意中借着娘子房里的铜镜窥清了自己的形容,朔北的霜风肃雪终然在我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镜子里站着的是一个枯瘦矮小、衣衫破烂、双目空茫、两颊皴红的女奴,我低头看着自己形如大船的两只布鞋,与娘子裙边露出的一点尖尖小莲实在是相形见绌。那时我不过十四五罢了,若养在临安的春水里,该是最好的年纪。

    我惊惶地跑回到厨房,看见母亲正背着兕子办完差回来,她将兕子放在灶台上坐着,拍拂去她身上和虎头小帽上的雪花,搓热了掌心抚揾着她娇嫩的脸蛋,又轻轻揉握住她的双耳。寄奴也踩着小杌扒着灶沿,朝母亲和meimei伴着鬼脸。放眼望去,满室里都是如我一样满脸满腮冻得紫红的女奴,只有寄奴和兕子的脸上都没有皴红,耳朵上也没有冻疮——我看着他们,愣了一晌。

    “还呆着做什么,把地扫了。”

    母亲瞥向我,淡声叮嘱了一句,我低低“嗳”了一声,兀自去门后拾了笤帚。

    转眼兕子四岁,到了临安的世家小女孩们缠足的年纪。这三四年间,母亲见我不曾再对弟妹动过什么歪心思,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有一回兕子独自坐在土榻上,我坐在小杌上轻轻捉起一只她踢打晃动的小脚,见她玉雪可爱,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囡囡,jiejie给你裹小脚好不好?”

    “什么是裹小脚呀?”

    “就是将军府里那些娘子们一般的小脚呀,喜不喜欢?”

    “嗯——”兕子小脑袋一歪,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要!大jiejie给我裹小脚!”

    母亲听着声儿从外面进来,抱起兕子瞪了我一眼:“发什么疯!”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再难完全舒展的足趾,笑了笑:“娘,当时你们告诉我,做了女孩儿家,都要缠脚,只要熬过去,就会一顺百顺……”

    “不要说了!”

    母亲突然很烦躁地吼了一声,她很少这样,像是突然被一根尖刺怼了一下,她有些失态。兕子哇地一下哭了起来,母亲耷下眼皮缓了缓容色,轻轻拍抚着怀中兕子的背,侧过面去不看我,末了轻飘飘撂下了一句:

    “是你的命不好。”

    是的,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