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l你想来我身边吗
沈淮序出不了清霜宫，我便日日跑去找他。 海棠花开的时候我会从地上捡来拢在袖子里，傍晚带到他面前时，袖口处都带着花的清甜香气。 花被蹂躏得乱了，他也不嫌弃，只笑。 还从里面挑出两朵好看的，簪在我的发丝间。 他送我玉兰花。 那花开得正好，完完整整的一朵躺在我的手心里，我捧着问他怎么来的，他说顺手摘的。 原来是顺手。 可玉兰花开得那样的高。 他瘦弱白净的手指上还带着划痕。 “好漂亮。”我笑着看他。 他也瞧着我笑，把我带来的小饼掰下一小块递进我的嘴里，见我咽下再喂了一口。 我摇着头，嚷嚷着今日吃了太多，实在吃不下了，这毒一口就试好了，他这才开始自己吃。 他吃东西的模样真好看。 只是实在小气。 见我盯着他，竟背过身对着我，我只能瞧见他泛红的耳尖。 不看就不看！ 还气到耳朵都红了，小气！ 一切的转机出现在皇后大限将至的那一年。 皇后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命人来寻沈淮序，编出了仙人入梦指引的鬼话，要留他在身边，逼他发誓定会辅佐太子稳坐王位，成为明君。 她的算盘打得我在女使堂里都听见了。 为冲喜而新封的两个妃子在这几年凭借着模仿清妃娘娘一路晋升，又先后诞下了小皇子。 皇后自知命不久矣，担心太子之位将来会有威胁，便将清妃唯一留在这世间的沈淮序抢来。 她特地安排了皇帝和沈淮序的见面。 沈淮序面有惊讶，定定看了皇帝许久，才道：“我梦见过您。” 自他出生后，便没有见过皇帝。 他未曾行礼，但皇帝却不怪罪，问他： “都梦见朕……我与你发生了什么？” 沈淮序摇头：“梦中无我，只有娘亲与您。梳妆，簪花，提字，作诗，赏月……” 皇帝眼带悲切，“她怨我恨我吧。” “从未。” “从未？” “她总说世上身不由己之人何其多，她都明白。” 那日之后，九皇子终于有了自己的封号。 皇帝的懦弱逃避有了台阶，得了出口。 曾经错给在旁人身上的补偿千百倍的回到了沈淮序的身上。 皇后将沈淮序叫到床边，拿着鞭子狠狠的抽他。 “本宫要你拢住皇上的心，不是要你争宠！” 抽到他皮开rou绽，衣衫上都渗出了血迹。 他也只是跪伏在地，谦卑道：“儿臣知错。” 皇后再要他发下毒誓，此生此世，绝无反心，辅佐太子，登上皇位，否则将永无安生之日，断子绝孙。 这一年，我十岁，沈淮序十二岁。 我深夜带着那瓶“痔疮粉”去找他。 他半靠在塌边，眼睫微垂，旁边的烛影摇晃，在他脸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那纤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垂下一小片的阴影。 皇后为了罚他，为了让他长记性，特命人不准给他上药。 他换了新的衣衫，可还是渗出了血迹。 我看着腥红的血斑，眼泪落个不停。 “疼不疼？” 他笑了，“怎么像只兔子，眼睛这样红，来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哭？” “你还笑！” 皇后怎么这样狠心？ 不是说，皇后母仪天下，天下万民皆是她的孩子吗？ 她怎么忍心，这样对一个没有母亲护着的小少年？ 我想替他解开衣衫帮他擦药，他握住我的手不准我动，还在笑：“男女授受不亲。” 授受不亲个鬼！ 我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像落珠子似的向下滚。 滴在他的手背上，他像被烫到了，叹着气来帮我擦眼泪：“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哭？” 他的手指好凉。 我捧着他的手帮他搓着暖着。 没有问他跟皇帝说的话是真是假。 真假又如何呢？ 没有问他如今的生活是否是他想要的？ 是与不是，我又能如何改变呢？ 我只在他的手上哈着气，问他：“今天吃得饱吗？” 他眼神一震，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是两块鸡rou。 纸包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喂进我嘴里一块，说：“你若再不来，这两块也要坏了。” 我呆呆的咀嚼，咽下的时候卡嗓子了，直摇头：“呃，有点干……咳……” 他将旁边的茶水拿给我喝，帮我顺着后背，笑得无奈。 沈淮序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我不免看得呆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躲闪我的目光，就这样任我看着，目光沉静的也看着我，唇角总是带着温润的笑。 我吃完这两块rou，又帮他搓着手。 “这里守卫森严，我进不来，往后不能常来看你了。” 许久之后，他才应了一声：“今天吃得好吗？” “好。”我点头。 “开心吗？” “开心，今日嬷嬷赏了我一颗珠子，我拿去换了些宣纸，等到了就能拿来给你画画了！” “那便好。”他把手抽回去：“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这么多日不见，他不想我吗？ 没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吗？ 可看着他苍白面色上隐忍的冷汗，我点点头，踏着夜风回去了。 夜风声音好大，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人剧烈的咳嗽声。 深宫里骇人的诡秘故事向来多，我害怕的缩紧了身子，不敢再听，步伐加快一路小跑。 第二日那些宣纸便到了。 可我再难靠近那院子。 我想托人将宣纸送进去，洒扫的丫头一把打在我的宣纸上，宣纸洒了一地。 “殿下岂缺你这些破烂？” “下品东西，也配得上给殿下用？” “别理会她，不过又是一个想要攀附的蠢货。” 我慌忙捡起地上的纸。 就这三张，已是我能换到的最好的纸了。 可我瞧着眼前奢华气派的庭院，步步后退。 沈淮序已是九皇子。 他不再需要我留饭给他，偷点心喂他。 他曾捧着我从学堂里留下来的一小角的纸眼眸星亮，视若珍宝。 曾和我靠在月色下，枯树旁，看着我偷偷带回来的书，舍不得放下，只因我清晨就要还回去。 后来眼睛实在疲惫了，便靠在我的身边，闭着眼睛听我讲。 我说学堂里的教习嬷嬷如何解释这一句，我又如何喜欢那一句。 他偶会点头，又偶会反驳，说着“不对不对，不该是这样”。 我抱着宣纸一路跑回住处，将褶皱全都抚平，压在自己的被褥下面。 真好。 他拥有了之前一直想要的，我为他觉得开心。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越笑越觉得心里苦。 再见沈淮序，是在两个月后的晚上。 我刚吹熄了灯，屋里便跳进来一个身影。 我张开嘴慌忙想叫人，但一只修长微凉的手捂住了我的嘴。 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脸颊上，烫得我的脸颊热热的。 “岑月。” 他叫我的名字。 “别怕，是我。” 我心跳如擂鼓，抬眸定定的望着他，在一片漆黑中，对上他那双亮的出奇的眼睛，点点头。 他松开我的嘴，牵着我坐在我的床边，蹲在我的面前看着我。 然后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小没良心的，这么久不来见我，还胖了。” 可不是嘛。 以前总是一份饭掰成两份吃，好东西都留给他，现在全进了我的肚子里，岂会不胖？ “没有好久，两个月而已。” “什么而已？满正七十六天。” “七十六天？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那你呢，怎么记得住宫里繁复的条框规矩，记得住每个宫人嬷嬷的喜好忌讳，偏记不住这日子？” 但他并不怪我。 “你进不去，我便出来见你。从前总是你去找我，今后都由我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我逐渐能看见他的脸了。 眉目星朗，鼻梁高挺，下颌线比我未来的人生规划还要清晰。 “你怎么瘦了，他们待你不好吗？” 他眼神微顿，眼底有情绪涌动，可面上丝毫不显，语气也如常：“见不到你，吃不下饭。” “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见不到我，你还活不成了吗？”我被他的话羞臊得脸颊发红。 沈淮序点头：“活不成。” 又逗我！ 我想转过身去不再理他，但他将我的身子拉回来，细细的看着我的脸许久许久。 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只当他是在瞧我真的生气了没。 于是本就消了的气又凭空的回来，我装的气鼓鼓的。 他戳了一下我的腮帮子，“像青蛙。” 什么鬼形容！ 一点也不可爱！ 于是我连忙把鼓起来的腮帮子收回来，假意皱着眉头。 他的手一下一下的抚在我皱起来的眉心上，一点一点的帮着我抚平，“呆呆傻傻。” “聪聪明明！” 他笑了，看着我问： “你有想去的学阁吗？” 学阁是京都中贵公子们学习的学府，皇宫里也有一个。 女使到十岁时，便会被送到学阁里去旁听，帮着学阁做一些简单的琐事。 过不了学阁考试的，会被收到王孙公子们的书房去。 我摇头。 他缓声问我：“你想来我身边吗？” 我脑海中闪过了很多念头。 我们身份差距渐大，我应该离他远远的，昔年相互陪伴的情谊不会断，但总有分道扬镳时。 可我放心不下他。 我说：“我想。” 他的眼睛像被一把火点亮了，连连点头：“你等我。” “好。” 那晚我们讲了很久的话。 他跟我分享新学会的诗词，从老师那里听到的奇闻异事，在书本上瞧见的妙句佳作。 最后他伸手问我要我答应好该给他的宣纸。 我说纸质不好，我退回去了。 他略有遗憾，但又问我：“那换了什么？” “点心。” 他抚着我的额头，笑着问我：“好吃吗？” “好吃。”我点头，控制不住自己的主动去蹭他的手指。 他先是一惊，旋即笑着摸我的头发：“怎么变猫了？” 沈淮序走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翻出那三张宣纸看了看，又压回床下。 我没有参加考试，直接被沈淮序宫里的嬷嬷带了去。 本就身份低微，不过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淮序有皇帝和皇后的宠爱，不少人都上赶着巴结。 女使学堂里的嬷嬷特地挑了几个口齿伶俐的官家小姐和我一起送了过去。 我们站成一排，等着沈淮序挑。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瞧你不大聪明，就留下来吧。” 我：“……” 好好好，就他最聪明！ 祝他早日聪！明！绝！顶！ 不过也正因为他留我的理由，我中选后没一个官家小姐想着要报复我。 她们只说蠢人有蠢福。 蠢人…… 蠢福。 哼。 沈淮序实在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