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采蘩
一番胡闹过后,天色已晚。 晚膳变成了宵夜,自然不必太过拘泥于地点,长公主体谅驸马起不来身,便命人在炕桌上摆了。 白白胖胖的小馄饨在碗中起伏,浅金色的汤底点缀几片青绿,饶是靖安本不觉得饿,此时也不由胃口大开。 一室静谧,只能听到汤匙轻触碗底的声音。 “敬熙可通律法?”靖安忽然发问。 黎穆微微顿了顿,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 然而后者并未察觉这份打量,这似乎只是一句不经意的晚间闲聊,随口提过后便抛在脑后,只埋头咬下最后一颗馄饨,心满意足地眯起眼。 “……略知一二。”他答得很矜持,也很谦逊,垂下头时唇边却展露几分笑意。 “今日我发觉大理寺的卷宗颇有含混之处,”靖安咽下口中温暖的汤汁,随口道,“寻个空你也来看一看。” “好。”黎穆温声应下。 ……怎么感觉敬熙好像心情突然更好了? 靖安敏锐地察觉了这种变化,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驸马几眼,意外地发现对方正准备添第二碗。 今晚胃口这么好的吗?经常和驸马一起用膳的长公主深觉不可思议。 ——所以之前果然是饿了吧。这样看来,适当“运动”还是很有助于改善饮食的。 她决定再接再厉。 —————— 第二日,靖安早早回府。 彼时黎穆正在书房听管事汇报府中诸事,听得外面脚步匆匆,推窗一看不由诧异:“殿下?” “嗯。”靖安把缰绳交给下人,任其将马牵去,开口前微妙一顿,“在忙正事?” 那自然没有什么正事比公主殿下更大,黎穆示意管事先退下,主动上前将人迎进书房,在炕桌前坐下,倒了盏热茶塞过去。 靖安摩挲着微烫的杯壁,出了会儿神,才交代道:“过两日随我出躺门。”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压在桌上。 黎穆瞥了眼,是一张素色罗纹帖,其上以诗代邀:“染柳方知春意好,清明便访故人庄。” 墨色娟娟,跃然纸上。 虽是再简单不过的帖笺,又语焉不详,但能一路递到长公主手中,便不可寻常视之。 “好。”黎穆微微垂头,将桌上的点心一并推到她手边。 靖安失笑:“便不问问是……”她一抬眼,见窗外天碧云羞,春光依依,眼前美人低眉,如花照水。 “……那天不许打扮得这么招摇。”她突兀改口。 黎穆困惑地望了她一眼。 自入京后,平王向来低调寡言,衣冠简素,甘心自困于深院之中,说他招摇,实在是欲加之罪。 但靖安已经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将人拽到身前。 光滑的面料滑落,遮住两人手臂交握处。 “……臣知错了。”平王殿下眼尾薄红,吸口气稳住声线,“谨、谨遵殿下教诲。” 然而等到初五那天,长公主却又反悔了。逼着驸马换下青灰色素面长衫,改成浅青色交领深衣,因要见客,便规矩用了玉冠束发,将将压下两分艳色。 上马车,出公主府,市井之声很快抛诸身后。车轮辘辘,一路行至北郊。 今日天色正好,举目望去,绿草如茵,春花烂漫,远处孤山渐进。 此地有一处孤山,山势不高,林木稀疏;因山后有一处温泉,故又称为玉汤山,前朝皇室曾在此兴修行宫,广积民怨。及至邓人北上,毁弃宫室,后来才渐渐成为权贵富商们的钟爱之所。 前方已可见田家屋舍,黎穆才从靖安口中得知这座“故人庄”的来历。 这里最早是靖国公周家所建的别院,后作为先皇后陪嫁带进宫中,先皇后仙去前将庄子留给了唯一的女儿。肃庸太子去后,此地被公主转赠给前太子妃,苏氏。 此处现在住的,正是长公主的这位故人。 苏氏出身荥阳世家,为皇妃时,端庄持重,温良有加,时常劝诫皇子,约束族人。太子去后,她便搬离宫中,闲居别庄,谢绝宴请。故而一向在朝臣中广受赞誉。 到了庄子,早有家僮迎上前来,领着他们踏过青石板路,穿过回廊,见到白墙黑瓦的小院。 小童在廊下驻足,又有使女上前见礼,将人引进院中,再换一彩裙的丫鬟入内通报。 前太子妃苏采蘩正在小楼中待客。 侍女通禀时,正在赏景的客人诧异转头,“您还请了其他人?” “我与安娘久未相见,原先她离京千里,无法相邀。如今她也成婚月余,你我二人在此处赏玩春景,怎好拉下她呢?”苏采蘩含笑道。 清河县主放下酒,悻悻:“臣妇还要感谢太子妃娘娘有心了,除您之外,可再没人请得动她。” “清娘这张嘴啊,可真是……”苏采蘩摇摇头,并不放在心上,“我久不问世事,只记得你与她从前向来亲厚?难道是我记错了?” “您也说了是从前。” 说话间,靖安已经带着人进来。 “皇嫂,”她难得认真见礼,快速扫了圈,落在另一位客人身上,微微一笑,“清河。” 二人起身回礼。苏采蘩柔声招呼:“安娘来了,快坐。”目光却忍不住落在她身后。 清河县主冷冷望过去。 楼外的复道连接不远处的一座空中亭台,苏采蘩令人推开槅扇,便见亭中已有伶人抱琴而坐,横于膝上;又有白衣侍人立于案后,备下方炉茶器。 琴音泠泠荡开。 “你来得倒巧,”席间静了一会儿,苏采蘩才看着靖安徐徐开口,却是打趣的口吻,“清娘刚刚还在埋怨你呢。”她是典型的世家培养出来的贵女,行事自有一番张弛法度,在两位出身宗室的姑娘面前也稳得住长嫂如母的风范。 论年龄,她比靖安整整大了五载春秋,少年时的靖安没少受到她的教导影响;论行事,当初皇长子干出那种破事后,这对亲兄妹还没有彻底决裂,也全靠苏采蘩这位长嫂时时陪伴着小姑,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中的公主;如今普天之下,除了邓皇,也只有她担得起靖安长公主这份敬重。 驸马可以不理,嫂嫂的话不能不听。靖安顺势看向对面扭过头去的清河,大方承认,“是我的错。”她自斟了杯酒,冲对面举了一举,也不在意对方的反应,一饮而尽。 “哼。”清河紧紧抿住唇。她已非不知事的娇憨少女,不能放着一位、尤其甚至是当朝目前唯一一位公主的致歉不理,可若是就这样把酒言和……当初她靖安长公主——为了一个男人——在她面前拂袖而去,带着两个外人大摇大摆扬长而去;此后自己门也登过礼也送过,几番摆出求和的姿态,对方理也不理,满京城都道她清河被长公主亲自落了面子,连远在封地的父王都来信责备她得罪了公主……其中种种尴尬狼狈,如今却要由一句轻轻松松的“知错了”抹去这几个月的罅隙? “公主殿下言重了,臣妇不敢当。”清河县主面色平淡。 苏采蘩左右看看面前这两个,她久居城外,远离权贵们的交际圈,这回也是应安娘的请求才把人邀来的。故而此时便没有贸然插嘴说和,而是招招手唤来门边的侍女,小声交代几句。 靖安面色不改,长公主虽然这辈子不曾向谁低过头,但也不至于为这么两句话恼羞成怒,她沉默了下,很快重新露出笑意:“那日是我迁怒,多有得罪。” 她复斟酒饮下,如是三次。 清河面色微微缓和。 “总归你说对便是对,说认错便是认错。公主殿下的意思,我等遵从就是。”好半天,清河县主才生硬地冒出来一句。 靖安已经握着酒杯起身走来,故意挨着她的手臂坐下,歪了歪头,鬓角的绒花缀在脸侧,拖长了声调:“清河——清河jiejie——那你说如何?” 清河要极力压下唇角才能勉强板住面孔,她与靖安长公主幼年相交,安国虽是唯一的嫡公主、帝后的掌上明珠,在宗室面前却并不常摆公主架子,反倒待她如寻常姐妹——不,其实是比府中的亲生姐妹还要真心几分。 正因这重缘由,清河才更难接受与公主府忽然就断了往来。 顶不住自家妹子难得撒娇,当然只能迁怒那个引起矛盾的祸水。 “就算你知错,旁人呢?”清河县主意有所指。 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向那个虽然从始至终都没彰显过存在感、但仍漂亮得让人不得不注目的青年。 靖安冲对面使了个眼色。 黎穆乖顺上前,给二位姑娘斟酒。 这种时候多说多错,他便始终保持沉默,尽职尽责扮演一个赏心悦目的花瓶。 清河县主同样赏他一个冷哼。 黎穆默默退开。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弹琴的伶人扶风弱柳地走来,在门外跪下,眼波盈盈,“奴拜见娘娘,公主,县主。” “玉楼来了,”哪怕是对待下人,苏采蘩仍是很温柔的声音,“安娘,清娘,你们觉得如何?” 靖安没答话。 “人还成,琴不行。”清河县主扫过一眼。 名叫玉楼的伶人立时白了脸,下意识想看上首的前太子妃,抬到一半又迅速低下头,呐呐不敢言。 “听到了?下去吧。”苏采蘩轻飘飘望过去一眼。 玉楼rou眼可见地抖了抖,再不敢多一个字,慌慌张张磕了个头,腿脚发软爬下去了。 “田舍简陋,确实比不得清娘府上余音绕梁。”见清河一副余怒未消的样子,苏采蘩又柔声劝慰。 “戏子不行,便让旁人来。”清河意有所指地看了看。 黎穆下意识望向靖安:这不是自持身份的问题,是他在黎国不曾学过,最多偶尔听上一两句乐理,就算黎公子再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就此学会,这靖安也是知……她知道吗? 靖安长公主也不爱琴乐,否则不可能这么久不找黎公子听琴……但她现在知道了。 “那你就要听到更不行的了。”靖安含笑打断,从袖带里掏出个荷包塞给黎穆,随口打发,“下去玩吧。” 苏采蘩又支了个侍女带他下去。 清河县主这回没再纠缠,目送黎穆离开,才抽回被靖安握着的手臂,冷淡道:“什么事,说罢。” 她不傻,今天之前,满京城里靖安最不想见的人除了周皇后和自己,恐怕便是苏采蘩了。 只不过前二者是关系冷淡,而后者则是因为愧疚。 大家都知道,皇长子的死固然与周皇后这个继母脱不了干系,可除此之外,第二责任人恐怕就是靖安长公主。 当初是她向陛下谏言,使皇长子随军督察,以做历练。 因为这句谏言,皇长子战死沙场,苏采蘩失去了腹中的胎儿。 靖安长公主离京三年,自罚于边境。 以靖安长公主的身份,想要求和只要亲自登门就已经是足够的诚意;若不是有事相求,靖安犯不着请动苏采蘩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