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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幸会。”唐缈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淳于扬摇头:“不,我是苏州人,从上海登的船。你从哪里来?要去哪儿?”唐缈说,刚从南京上的船,要去重庆。淳于扬点头,若有所思。两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扬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罐桔子罐头,用小刀撬开铁盖子后递给唐缈,问:“吃吗?”换做警惕性强的人,就绝对不会去碰陌生人给的吃食,但唐缈无所谓,他挑挑眉毛说:“吃呀”,然后就把自己的不锈钢勺子掏出来了。淳于扬问:“你去重庆做什么?”唐缈吃得正开心,说:“我去走亲戚。你呢?”“我去看望朋友。”淳于扬回答。唐缈看见他鬓边的汗珠密密麻麻,头发都浸湿了,便说:“这么热的天,你干脆把口罩拿下来得了,别中暑啦!”淳于扬说:“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呼吸、打喷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没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是脏的,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干净……既然分辨不出来,还是一律拒绝比较好。”唐缈含着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说:“我知道了,你和我们厂里的卫生员一个毛病。”淳于扬问:“什么?”“你有洁癖。”唐缈把小勺子缩回来。淳于扬笑了一下:“也许吧。”唐缈指指桔子罐头:“那这个就全归我啦?反正你也不会再吃了。”“请便。”淳于扬说。过了会儿,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糖水梨罐头,照旧打开,推到唐缈跟前。唐缈问:“你们家开罐头厂的?”“你不喜欢?”“喜欢啊!”“那就自便啊。”淳于扬托腮盯着他。唐缈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乌黑,真像封底上的外国明星。唐缈便继续吃水果罐头,过了几分钟他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个,随后越来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扬的肩膀上睡着了,双手垂落,不锈钢小勺掉在一边。“唉……”淳于扬捡起他的小勺子,叹息说,“你这样也能去重庆?”他轻声念了两遍唐缈的名字,说:“你连我的脸都没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东西?你们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唐缈并没有昏睡很久,大约十分钟之后他猛然醒来,感觉像是一根针突然戳到耳朵深处的某根神经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边摸到自己的不锈钢小勺,却发现水果罐头不见了,身边空空如也。奇怪,他明明记得刚才和某个人说过话来着,难道那只是做梦?“……”唐缈想不通,品咂着口腔里残留的甜味。与此同时,南京的唐缈家翻了天。这都怪罪于临行前唐缈写了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书有三个大字:我走了。“我走了”是什么意思?你是走哪儿去了?往常出走是不留条儿的,虽说走得经常,但是走得不远,也就是南京城周边转转,撑死了到马鞍山或镇江,一两天、顶多三天就回来了。今天却留了条儿,你他妈的又是什么意思?唐家人急急忙忙跑去亲戚家问,都说没有;问到同学,也说没看见;电话摇到苏南某县某乡公社,乡广播站立即用大喇叭通知唐缈的外婆:——杜彩凤!乃在南京的囡嗯来电话了!港如果看到乃格外孙来了!一定要截住!绑册来!勿要让他跑脱啦!!!唐外婆说:“我要是能绑得住他,早成仙切咧!”唐家还有个大女儿叫唐杳,在南京某中学教书,刚刚嫁了人,这时也急匆匆回娘家来,安抚哭天抢地的唐妈。母女俩急匆匆赶到汽车站,人家末班车已经开走了;到火车站,售票员说不记得有这样的小年轻来买过票。走投无路的老爸唐亚东去了派出所,值班民警边答应边想:去他妈的,这已经是第几百次找这小子了?以后要在辖区里贴告示:一人出走,全家劳改!唐家上下气急败坏,唐妈眼泪汪汪地把茶缸摔在门上:“走走走!你死在外面最好,我最省心!”这时唐亚东已经发现枕头里的私房钱全被儿子摸走了,恨得咬牙切齿,心想小畜生啊,老子好不容易从嘴上省下点儿烟钱你都敢偷,还偷得一个子儿不剩,这个月老子我只能自己卷烟屁股了!他一时想破脑袋也猜不着儿子奔重庆去了,只好安慰妻子说:“他从小到大不晓得离家出走多少次了,哪次不是平平安安回来的?放心吧,儿子大了。”唐妈望望他,含泪问:“他走不远吧?”老唐笃定点头:“走不远。”唐妈重重叹了口气,一夜三个人辗转反侧,都没睡好。第二天,唐家女婿——另外一位中学教师——也被打发出去找人,他带着十几个学生找遍了南京城上上下下,毫无收获。又过一天,老唐在牌桌上终于想起来那封信,那封寄自重庆,收件人是唐缈,落款是碧映的信!他顿时吓得连牌路都忘了,四张3的炸弹被他拆成了两对3,上游变成了末游。他扔下牌冲回家寻找信封,果然找不到,想必已经被唐缈带走。他心说不好不好,小畜生可能跑到那边去了!他拉开抽屉,翻出一张照片,一边看一边暗暗跳脚。那照片是张合影,一位老太太牵着一个女孩儿,抱着另一个更小的,拍摄日期是1985年4月,拍摄地点写在反面:“风波堡,唐家”。这照片是那封信里唯一的内容,至于为什么要寄给唐缈而不是唐亚东,就要问寄信人她自己了。唐亚东苦声喊:“唉,要了命了,你老人家可别吓到他!”第5章江轮之四唐缈在江轮甲板上胡乱睡过了第一夜,相当顺利。第二天他被轮船汽笛声吵醒,发现一夜之间,船已经过了铜陵。他挤在人群中洗脸刷牙,又千难万险地从餐厅抢了两个馒头,这才回到甲板上。淳于扬正在等他,依旧戴着那副白纱口罩。唐缈乍一看见他,显得十分困惑,过了几秒才想起这人是谁,但关于昨天碰见这人时发生的事情,以及水果罐头如此关键之物却毫无记忆。“哎!那个淳于……淳于……”“淳于扬。”“对,淳于扬,你早饭吃了吗?”唐缈问。淳于扬摇头。唐缈便递给他一只馒头,他摆手拒绝说:“我不吃船上的东西。”“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