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日月潭

    到家之后，顾天师布置好请神的法坛，点上三支清香，口中默念咒语，心神合一，意守丹田。

    待线香快要燃尽，窗帘无风自动，一位金甲神君的虚影现身在客厅内。

    泽扬神君打了个哈欠，“顾师侄，你找我何事？”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星晚，皱了皱眉头。

    顾天师将有人用敛骨坛炼化阴魂，在人间为非作歹的事，用意念瞬息间传达给四师伯。

    泽扬神君：“还有这等事？交由我去追踪吧！”

    顾天师躬身，说：“多谢师伯。”

    泽扬神君又看向星晚，用意念传送给顾清一段话，“此女前身是草木，因为沾染了小师妹的仙泽，才三世为人。你不要因她酷似紫誉师妹，便自损仙根。斯人已逝，你切不可执迷于虚妄。”

    顾天师闻言，也看了看星晚，随即肃容点头。

    然后，泽扬神君的虚影便消散了。

    星晚被两位神仙看得莫名奇妙，怯怯地喊了一声，“师父……”

    顾清看她一眼，却并未说话。他确实……太过沉迷了。但是，让他戒掉眼前沾有师父气息的女孩，他又做不到。

    没过多久，他们又接到一件委托，委托人是一个女孩，名叫眉眉。

    她去年12月，跟男友以及另外一对情侣，一起去台湾旅行。他们四人计划在台湾玩14天，台北落地，然后去台中、日月潭、阿里山、高雄、垦丁、花莲，最后返回台北，看101大厦的跨年烟火秀，次日返程。

    就在行程第四天，他们遇到了怪事。当天下午两点，他们到达南投县日月潭景区，一下车，就看到当地闻名的阿婆茶叶蛋门前排起了长龙。两个男生去排队买茶叶蛋，两个女生去日月潭边拍照。

    眉眉给阿芝拍照的时候，跑过来一个身穿长风衣的中年瘦高男人，他还算有礼貌的问阿芝：可不可以和他一起合影？

    阿芝当即拒绝了他，那个男人一脸失落地请求：那可不可以和他的女儿拍一张照呢？

    阿芝看眼前男人的年纪，觉得他的女儿应该是个小女孩。而且，已经拒绝过他一次，第二次的请求，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于是就同意了，让男人带女儿过来。

    男人立刻脱掉风衣，露出里面一身红纸做的连衣裙，而他胸口正中贴着一张很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小女孩面色惨白、闭着眼睛，躺在一口棺材里。

    阿芝还没来得及反应，风衣男迅速牵起她的手，拿着腔调，像撒娇一样左摇右摆地说：你真好啊！谢谢你！你以后就是我mama了！

    看清风衣男胸口的照片后，阿芝吓得大叫起来，甩开风衣男的手，转身朝后面的码头跑去。风衣男跟在后面紧追不舍。

    两位排队买茶叶蛋的男生，听到动静之后，迅速跑了过来，大声呵斥风衣男。幸好码头附近的工作人员及时护住了阿芝。风衣男看前后都有人，竟然一下跳入日月潭里。而他胸口那张照片则浮在水面上，慢慢漂向阿芝的方向。

    没过多久，风衣男被人警方打捞起来带走，他一直盯着阿芝看，似笑非笑。随即，景区也给阿芝道了歉。但在这件事之后，阿芝像是失了神。

    他们四人坐船游览日月潭，阿芝呆呆地看着水面，有时还会微笑。阿芝的男友小戴，以为她是被刚才的事吓到了，始终搂着阿芝安慰。

    但是，眉眉恍惚间发现，阿芝盯着的水面下，好像真有一张人脸，也在盯着阿芝。那张人脸似乎紧紧跟着他们的游船移动。

    眉眉以为自己看错了，猜测那只是阿芝的倒影，于是也趴在船舷上，朝水里看。除了游船激起的涟漪，并没有什么倒影。突然，她看到一张小女孩的脸，与她对视着，慢慢从水下浮了出来。吓得眉眉经叫出声。可是，等自己男友也凑过来看的时候，水面下，却什么都没有。

    游览过日月潭后，当晚他们入住了南投县的一家酒店。眉眉洗漱完，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收到隔壁阿芝发来的信息，约她到酒店一楼大厅见面，说是有些话想私下告诉她。

    眉眉和男友说了一声，独自来到一楼。阿芝早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并且对着手机开心大笑。她看到眉眉来了之后，迫不及待拉着眉眉说：你看，我女儿好看吗！

    阿芝拿着手机，一张一张的把照片翻给眉眉看。

    眉眉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照片里，全部都只有阿芝的男友小戴一个人。拍摄的场景，有的是在日月潭，有的是在吃饭的时候拍的，也有在他们现在入住的酒店房间里。

    紧跟着一张照片，是在房间里俯拍的，小戴手脚僵直地躺在床上，他的脸上盖着一张照片。正是日月潭边那个风衣男胸口贴着的小女孩遗像。

    眉眉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后退了好几步。她疑惑地看向阿芝，对方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还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

    眉眉意识到情况不对，没说话，立刻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她让男友去找小戴，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她与阿芝认识并不久，他们两个男生则是大学同学，关系非常好。

    可是，男友这一去就是三个小时。凌晨一点钟左右，眉眉睡醒一觉，发现男友还没回来。打电话催他，男友才精疲力尽地回到房间，有气无力地告诉眉眉，并没有什么事，是阿芝和小戴两个人的恶作剧。然后，男友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眉眉对这样的解释保持怀疑，但却没机会说出口。因为接下里的几天，她感觉自己被孤立了。一行四个人，其他三个人总是有意地躲着她，说悄悄话，像是在商量什么事。看到眉眉走过来，他们三个则是若无其事，好像刚才只是在闲聊。

    眉眉不仅感到被冷落，还感觉他们三个有些陌生。整个开心的行程，一下子变得沉重。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他们返程的前一天。

    那天，他们已经回到台北市，看完101大厦的跨年焰火晚会后，返回酒店已经是凌晨。可是男友和小戴他们买了很多酒，说要庆祝新年的到来，要庆祝新的人生的开始。

    他们三个人刻意的劝眉眉喝酒，似乎想把她灌醉。眉眉有了防备之心，装醉躺在床上。

    她一动不动躺了一个多小时，先是男友试探性地喊眉眉，然后又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脸。

    确定眉眉睡着之后，他们三个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当时假装睡着的眉眉只能紧闭着眼。她听到阿芝在说话，仿佛是对一个小女孩说：乖女儿，你以后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女生了。

    之后，小戴压着嗓子，假装小女孩的声音，说：谢谢爸爸mama。

    眉眉感觉有人站到了床上，在她脸上放了什么东西。

    接着，男友的声音响起：乖女儿，你要过来抓着她的手哦！

    此刻，眉眉觉得一切无比诡异和恐怖，不敢再装睡，睁开眼、坐起身，掀开脸上的东西，正是那张小女孩闭着眼睛的照片。

    他们三人互相看看，男友笑着说：有没有被吓到？哈哈哈。

    眉眉跑出了房间，直接和男友分手，拉黑了其他三人的所有联系方式。

    最近，眉眉又遇到了小戴，当聊起这件事的时候，小戴像是毫无印象，甚至对台湾之行都没有什么记忆。

    小戴告诉眉眉，她的前男友已经和自己的前女友阿芝结婚了，并且他们两个人身边，还多了一个八岁的女儿。

    看着小戴手机里的照片，前男友变得很瘦，身穿一件风衣。他们的女儿穿着一件红裙子。

    星晚听完这件事始末，第一反应便是眉眉的前男友在那次行程中与阿芝产生恋情，所以演了这么一处戏，好让眉眉和小戴出局。

    顾天师闻言，看了看小徒弟，轻轻摇头，“如果按你所说，疑点有二。其一，小戴为何对台湾的行程没有印象？其二，阿芝他们又为什么多了一个八岁的女儿？”

    星晚张大嘴，琢磨了一会，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她按顾天师指示，要来眉眉前男友和阿芝的生辰八字。顾清按八字掐指推算，断明前因后果。

    台湾南投附近有一对修炼的夫妻，平时帮乡里处理一些邪祟，也算小有名气。他们八岁的女儿，不幸掉进日月潭中溺亡。夫妻俩损毁道心，入了魔。他们二人动用全部的修行功力想要复活女儿，不惜双双堕为中阴身，寻找适合的游客俯身。

    所以，眉眉的前男友和阿芝是被那对夫妻俯体了。而他们的女儿，也进入另一个八岁女孩的身体，小戴才逃过一劫。

    星晚疑惑地问：“中阴身？那不就是死了吗？”

    顾清点头，“正是。”

    星晚：“他们两个都死了，还复活女儿，有什么用？”

    顾天师：“入魔的思维，常人无法理解。”事实上，他们一家三口都找到了宿主，现在正生活在世间。

    星晚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师父，为什么仅凭八字，就能算出阿芝他们被俯身？难道，从出生起，就已经注定了会遇此大难？”

    顾天师颔首，“既然一切皆可算，那么，从生到死，早已既定。”他抬手抚摸徒弟的额头，“星晚，你记住，生和死，从来没有前因后果。”

    星晚眨眨眼，没太听懂，“今天不是昨天的延续？”

    顾天师：“不是。”

    星晚：“难道神仙是四维生物，可以像拖动视频时间条一样，看到每个节点？”

    顾天师想了想，“也可以这么理解。飞升成仙，脱离六道轮回，便可看到许多人的前世今生，宿世因缘。”

    星晚摸摸后脑，她太笨了，神仙的境界，她不懂。

    他们来到眉眉所在的城市，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里，潜入到阿芝三口的家里。上电梯的时候，顾天师看了一眼监控，监控室里的画面立刻模糊不清。但因为没人盯着，便悄无声息的略过了。顾清也只是碰碰电梯刷卡区，对应的楼层亮起光圈。

    星晚看得目瞪口呆，虽然见过顾天师多次使用神迹，每次都同样震撼。

    由于这次房间里皆是被附体的人，顾天师挥袖打开防盗门与大门，带着徒弟径直走进卧室。

    阿芝小两口非常警醒，在开门的一瞬间，便跃身而起。

    顾天师也不与他们多费唇舌，挥手定住阿芝二人的身形。这对年轻的夫妻以极其怪异的俯冲姿势，僵立当场。

    这时，另一个卧室房门被打开，走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看到父母的情形，开口大喊：“阿爸，阿母……”

    阿芝用闽南对小女孩说：“囡囡，快回去！不要出来！”

    顾天师不给小姑娘反应的时间，伸手一指，也将人定住。

    男主人像是困兽一般吼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深更半夜闯进我家！”

    星晚见师父不愿回答，便说：“你们身为修行者，却滥用秘术，俯到活人身上。你们女儿的命是命，被你们俯身三个人的就不是命了吗？”

    阿芝咬着牙说：“哪来多管闲事的？我们凭本事救女儿。又没害他们性命，只不过与他们一体双生，借用他们的身体和女儿团聚。”

    顾天师声音低沉，却完全掩盖了夫妻二人的怒吼，“你们的女儿既然已死，便不该强留她在世间。你们身为修行者，更不该执着于父母妻儿的尘缘。”

    阿芝眼见来人的功力远在他们夫妻之上，他们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不禁哭诉，“我知道，孩子走了，就让她尘归尘、土归土。可我不甘心啊！我从她一丁点大，看着她慢慢长高。她说没就没了！虽说还有来世，但来世，谁还能记得谁呢？”

    小女孩见母亲痛哭，也跟着哭，“阿母……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下辈子，我还做你们的女儿！”

    男主人对顾天师说：“前辈，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

    星晚看着房中的一家三口，也动了恻隐之心，看向师父。

    顾天师察觉到徒弟眼中的希翼，微微颔首。

    男主人说：“我们可以交还这三人的躯体，放出他们的神识。请您将我们一家人随便变成什么，三棵树、三块石头，在我们夫妻阳寿未尽的这些年，陪着囡囡。待百年之后，我们三个一起去轮回。”

    顾天师思忖片刻，如果他们执意束住阿芝三人的神识，他强行剥离，可能会给凡人留下无法修复的损伤。这三口自愿脱离，是最好的。将他们困在某处直到寿数耗尽，也不失是个权宜之计。于是，他点头同意。

    随即，三人身体出现一圈虚影，然后慢慢分离，变成手牵着手的两大一小。阿芝三人的rou体颓然倒地。

    顾天师挥手将三缕魂魄封在了楼下小区里杨树内，算是了结了一桩悬案。

    顾天师二人回到家不久，眉眉再次联系了他们。眉眉知道顾清去收魂，特意留意前男友与阿芝家的动向。

    顾天师走后，前男友与阿芝在床上醒来。他们两个完全不记得结婚，还收养了一个八岁女儿的事，两家大乱了一场。

    听说，他们结婚后，两家亲戚都觉得两人性情大变。现在，他们又变回来了，却忘记了结婚。

    总之，二人要面对一大堆乱摊子。但是所幸，他们的人生和身体，交回到自己手中了。

    自从上次请神之后，星晚总会梦到一个好看的年轻男人。梦境无比真实，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练武、修道。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岁月，然后，他掀起了她的红盖头。

    以星晚的草木心，就算天天梦见，也不会多想。可是有一天，她在梦外遇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