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何所依
白马何所依
九雷岛有一海湾叫洄湾,往西行船能到唐鸢滨,唐鸢刀往南是淮滨。《湾滨志怪》讲的就是这一带的故事,张洄淮生于洄湾淮滨往返的航道上,所以当年他父母给他起名张洄淮。 在这本书里,除了瓮道人,还有许多其他的故事。张洄淮说,妙月兰提排排坐,忙死妙月了,一边惦记商艳云是不是真挨了打,又要分神听故事。 兰提对突如其来的故事环节很不适应,他一头雾水,传说,什么传说? 净山门的尸身还陈列在此,张洄淮的故事缓慢拉开序幕。若世上有鬼,那就是两人两鬼听张洄淮讲传说。 神州大地,海上传闻缥缈神秘,仙山下,有村落,村落中人苦于当地的蛇妖,侠客精精路过此地,决心帮助村民斩杀蛇妖。 精精着草编之鞋,执箫管,箫声一起,四下无人声,只有草木中有声。精精一探,果然杀其蛇妖。 村人正要感谢侠客精精,他却已经走了。原来这精精并不是人,而是白马妖物。妖杀妖,虽然是做好事,但当地的山神却为之震怒,山神蓄养众蛇,洞府都是人头蛇神的侍女,众蛇追杀精精,白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了淮水岸边。 他的身体被卷入海浪之中,从此便没有白马精精,淮水岸边却长出了一棵巨大的梨树,看尽海边日出日落,继续守护海边安宁。 兰提望向张洄淮:“九雷岛的梨花很出名。” 妙月的脑袋摆来摆去:“可是这和返老还童有什么联系呢?” “九雷岛梨花有名不假,但是大多数人只听过这个故事的前半截,其实还有后半段。” 孩子们肆意攀爬梨树,老人移栽梨树的树枝,海岸边开满了梨树。 梨花开时,白英满天,漫漫春意里,渐渐没有人知道白马精精的名字。过去了五百年,人们已经忘记了白马精精。 妙月皱眉:“……该立个碑纪念人家呀。” 有昆山神女路经海岸上空,见此地妖气袅袅,便出手斩杀了山神和众蛇妖,可妖气仍然像海雾笼罩着海湾。 神女困惑不解,在梨树边休憩时,终于感知到了其中精精的魂魄。白马妖物并未修炼成人,在树中成为了五百年的大妖物。 神女感动他的品格,同情他的遭遇,问他有什么心愿。精精早且已经对人间感到厌烦无比,他要是能受人间香火五百年祭拜,他早就飞升成仙了,偏偏此地无人供奉他。精精许愿神女让他离开梨花树。 神女挥一挥手,海岸边不再有梨树,而多了一个白发的魔物,他仍然执箫管,这次吹奏的却是能蛊惑人心的魔音。他当时救了很多人,这次也就杀了多少人。 中原的侠修野驰客受仙人点化,乘坐巨鹏赶来诛杀魔物,两方交战。野驰客与精精混战三天三夜,最终野驰客将仙人赐予的金羁套到了精精的头上,这白发魔物才倒地不起,野驰客将白马妖精精的rou分给当地幸存的村民,吃下马rou的人都瞬间返老还童、青春永驻,这是神仙对于当地人的补偿,毕竟是昆山神女将精精放了出来。 被刮干净rou的马骨架再次化身梨花树。梨花树下,开着名为金羁的花,很不起眼。那么多的小花里,有一朵是开在精精的梨花树旁的,它得到了精精最后的力量。吃下花朵,也有同样的效力,同样能让人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妙月不敢置信:“我怎么觉得这个精精挺惨呢。” 张洄淮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所以后半段没人知道啊。大家都知道前半段,不知是怎么宣传的,现在九雷岛赏梨花,都会提起白马精精,还有专门的品种梨花树。” 妙月琢磨了一下,认为这纯属子虚乌有,到底谁会相信这个跑去九雷岛找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小花花。 她刚还这么想着,就听到张洄淮继续道:“其实后半段故事应该是后人拼接的,因为当地一直都有一种形状很像马笼头的花,吃了可以变年轻,也有几则事例。华阳村张氏、北林村王氏和傅氏等等……在这几家的族谱上,有专门编撰。也是几百年的事了,所以也许是说故事的老人杂糅了这些。年代久远,到底有没有人一瞬间返老还童,并不可考,但家谱中的痕迹也使人心存幻想。” 张洄淮站起身,抖了抖袍子:“说完了。你说的事,我考虑下要不要帮。” 他向妙月招了招手:“我要回去了。后面的青衿试如果我出局了,你可以来九雷岛找我。九雷岛的每个人都认识我。” 妙月目送完张洄淮离开,故事也消化不完,她匆匆忙忙搂着兰提的脖子吧唧吧唧亲了两口脸,就着急道:“商艳云真挨打了?” 净山门那伙人已经走了,妙月在地牢里见到了奄奄一息的商艳云。星生用绸布将她裹了起来,兰窈拎着一个小茶壶慢悠悠地喝:“不会有事的,看着凶险,其实好些血都是别人的,涂在她身上罢了。但也不能真没伤口,不然燕山景哪有那么好糊弄。” 兰提蹲下身查看商艳云的皮rou伤,确认她稍加调养便无碍后,便走到兰窈身旁,摸了摸她之前被自己割伤的耳垂:“辛苦了。” 兰窈抬头看他,颇为温柔地一笑:“来一口?” 她从来不养生,今天却在慢条斯理喝红枣茶补气血,仪态万千煞有其事端着小茶壶,连穿着打扮都文雅了许多。 兰提摆手,以他的经验,他担心茶里有蜈蚣腿。 兰窈耸了耸肩膀:“小月儿,来。我帮你撒谎,你怎么谢谢jiejie啊?” 妙月吓了一跳,吓得都往后退了两步,她眼看这对姐弟神态相似地站在一块,一窝里孵出来的蛇似的,什么说事的心都被吓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不怕兰窈凶,她怕兰窈的喜怒无常。先前兰窈也对她还不错,但那是拿她当弟妹看,后来她空降占了丹枫内门弟子的位置,兰窈就此翻脸,而后几次她说话都很不客气。她态度转变这么快,妙月只能想到兰提答应了兰窈什么条件。 妙月浮想联翩之际,怀里的商艳云睁开朦胧眼睛,乖巧地喊了声娘,妙月连声答应她,商艳云又昏死过去了。 兰窈还是那个兰窈,妙月想回去照顾商艳云,她已经拦住了妙月:“你傍晚还要回青衿试的客栈,张洄淮已经回去了,你不能回去得太晚。你和小曦还有话要说吧,先把我的事说完。” 星生独自带着商艳云离开,兰窈使用刑具技巧娴熟,自然不会要了她的命。商艳云挨顿打也没什么,算她活该。妙月想到这些,心情复杂,唯有坐到兰提身边才安定一些。 兰窈将自己的手腕递给妙月:“看看脉。” 妙月望向兰提,兰提拨了一下垂在桌边的手铐:“幕后的人急匆匆想把脏水泼给你和艳云仙子,按捺不住了。所以有的事,也要说出来了。” 妙月之前是替兰窈看过脉的,兰窈时常有昏睡的症状,在燕西门时,她就一觉睡了过去,差点误事。但是她俩并不熟悉,妙月诸事缠身,哪有心情多cao兰窈的心。她这是第二次替她看。 妙月看诊时,兰窈笃笃地敲着桌子,四周都看看,她漫不经心道:“我一直都没把这个当回事。之前嗜睡,可我现在也不嗜睡了。我觉得我比以前还更精神了一些,以为你只是误诊,危言耸听。一直也对你不太客气。” 今天早上兰提忽然来找她,对兰窈来说是个意外之喜。她一向觉得兰提做人行事太被动,一旦他主动做个什么事,她就兴奋起来,时时刻刻准备倾巢出动去杀人放火,一听兰提要给她治病,她大失所望。 说起来之前兰提有问过她,要不要让妙月看看,她都拒绝了。兰提也不强求她,毕竟兰窈毫无发痴发呆的症状,以前嗜睡,后来也都清醒过来。只不过,今朝她听闻原来艳云仙子那个模样也是得痴症,她才似有所悟。兰提再拉着纹尺一起登门,她终于承情了。 一见到纹尺的脸,她也警醒道:“那大伯——” 纹尺在旁点头:“父病许久,疯言疯语。父亲生前最在乎尊严,若他得知自己状似三岁小儿一般在晚辈面前撒娇撒痴,他只会觉得受侮辱。只能暗地里医治,治了很久,可都无药可医。父亲突然病故,小曦突然和我提起你的事,我立刻就要过来劝你。”纹尺是在撒谎,又几乎说了实话。 兰提的话可以不听,大姐的话还是要听一两句。兰窈后知后觉大伯的死因,悚然心惊。除了为大伯难过以外,她略一皱眉,觉得自己的诊治也应该事不宜迟,可又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压根不是。 妙月终于诊完了脉,她看兰提,又看兰窈,实诚道:“四小姐……我没法替你看。你的脉象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经验太浅了,你得叫我师叔来。或者从红林梅州延请一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我说不清。” 妙月神色严肃,兰提轻声问道:“很严重吗?” 妙月很为难,她伸出食指挠了挠太阳xue:“嗯……反正你们家也不避讳这个,也就不要怪我说话难听了。看完四小姐你的脉象,哪怕你现在死在我面前,化为脓血,我也不会意外的。” “但愿我只是误判。” 兰窈怔住了,兰提也很罕见地没反应过来。 青衿试还是要回去的,妙月等不到商不离师叔来和她商量结果了,她不舍地抓住兰提的手,轻轻握了握。千言万语,难以诉说。 就在妙月决定转身离去,奔赴青衿试时,兰提却猛地拉住她的手:“不要走。” 武林盟主又要动用一些特权了吗?妙月眨着眼睛,被他捉住手,反正师叔还没赶到,兰提干脆带着妙月出去走一走。兰窈还没想好该怎么应对这个消息,她趴在桌子上。她这辈子可能也没有露出过这么茫然懵懂的神情。 兰提妙月散步走的是一段上坡路,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妙月就能摸到许多高树的腰杆,俯视丹枫山庄,那些低矮些的树化身一座座无言的绿色坟茔,被中间的高塔护卫着。 盛夏时分,丹枫却好像没有夏天一般,树上的鸟叽喳叫着忧愁,顺着那凄切的叫声,妙月看到兰携在树下,她可以看到他,但是他没有注意到妙月兰提。他左右各自站着一个孩子,老六老七都在练剑,练了一天了。老七字都不认识几个,却似乎在研读剑谱。傍晚时分,三个人站在一起,夕阳将他们的轮廓勾勒出柔和的金边。 妙月一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无意挑起话头。 兰提冷不丁道:“丹枫的未来风雨飘摇。” “什么?” “如果四姐出事,真的无处可逃了。一旦她倒下,真的无路可走……真的……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他迟疑道:“很讨厌吧,让你卷入这些。” 妙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丹枫有两根骨头,外骨是兰提领头的剑,内骨是兰窈和纹尺共同维持的局面,假如丹枫骤然失去兰窈,丹枫失去了它最锋利的爪牙,最趁手的刑具,也失去了最尖锐的话语和最本质的灵魂。兰提一定想过,什么都不管就抛下族人离开,毕竟眼看着兰携兰招渐渐具备扛鼎之力,但多事之秋,一切都是未知数,兰窈真倒下,兰提又加一重责任重担。 他…… “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妙月打了一下他的手。 妙月坚决摇头:“不要再说这些话了。经历过这么多事,我已经回不到以前毫无波澜的日子了。不瞒你说,我想过,没有你的话我的下半生要怎么度过,即使不在云露宫,我也一定会有新的伙伴,新的后辈,甚至是前辈,一起惩恶扬善,一起看山川风景。” “这样不是很好吗?”兰提看她。 “都说了不准说这种话了!一点也不好。我想到这些就觉得很讨厌……从来没有和我经历过燕西门之战,看过我决战北境武林之巅,目睹过我青衿试的跌跌撞撞的人凭什么可以和我并肩而立后半生呢?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已经是很珍贵很珍贵的回忆了,只有兰提你,见证过这些,才配和我站在一起。所以,我再也没有动摇过想和你走下去的决心。” 妙月已经很久没见过月老,兰提的刻度表也没有变化,一直留着五刻度的不圆满。前路迷茫,她匆匆握住他的手:“我再也没有动摇过。” 她再也没有动摇过要握住他的手走下去的决心了。再让她选,她也还是会选择这条路。 妙月依稀看到师叔沿着小径急匆匆地赶往兰窈的住所,她笑了笑:“走吧。”兰提在她身后说了句什么,妙月没听清。 她转身:“啊?你说什么?” 兰提抬起头:“没什么。” 妙月才不会惯着他这个毛病,不客气追问道:“刚刚你已经惹了我不高兴了,现在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刚刚说什么了?快快快,老实交代。” “用你的话来说,就是老毛病又犯了。” “嗯?” 兰提拉着她快步走:“我刚刚说我……” “我总把事情往坏处想,说不定家里人都好好活着呢。不是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吗?我刚说……想也无用,不如不想。这是不是你的风格?”他左顾右盼,直到后半句才直视她眼睛。 妙月都被他气笑了:“莫名其妙——” “去找四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