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为家
何以为家
妙月和兰提回中原柳县的时候,心中忐忑。虽然他们在天都剑峰全程易容,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兰提还活着。 但妙月就是担心兰携死后,兰提还要继续履行他的职责。兰提的神态不见一点动摇:“我要和你回云露宫。” 鹤林宫主也要回云露宫了。商艳云的荡涤之术提前完成,她痊愈了。这本来是个极好的消息,可商艳云恢复后,就又翻回她的本色。商艳云翻脸不认人,一意识到她浑身上下没有内力,就兴师问罪,她现在要来找妙月要回她的心法。 妙月因为苏晓宵的失忆,有一些心理准备。 妙月直截了当地告诉兰提:“商艳云要是敢来害我,我就一剑捅死她。” 她话说得狠,赶回中原的时候,还是哭了几晚。她对商艳云那么好,商艳云一点都不记得了。孩童小云往后只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兰提抱着她,也没话可安慰她。 妙月从天黑哭到天亮,天亮时却能照常赶路,悲伤是要痛快悲伤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且日子就在眼前了。 兰携虽死,却在死前平荡了所有不服的门派,江湖大门派有名有姓的长老也死在他手里好几个。连山水二位长老都死在他手里了,他差一点就赢啦。 赌徒啊赌徒,千算万算哪怕算对九成九,余下仍需天意成全。过去胜利的东风眷顾他,其实他的最后一战也不可谓不幸运。 石不名在地牢之中,望穿秋水,只盼一个死讯,但希望却落空了。 围剿山水长老的丹枫弟子生还者极多,宣天妩坐在门槛上,一个个数着归来的弟子,数到最后一个天枢,她抬起干涸的眼睛:“还有吗?” 天枢身后走出来一个带笑的人,兰携带她去看了鸟笼里即将孵出来的白玉鹦鹉,他还在烦扰:“不如就叫它芽儿。”他早早就准备好了名字,尽管他们还没有孩子。 他带她去赌场玩,他说:“最后一把。” 随后血液从七窍流出,一滴浓稠的血打湿了象牙骰子,他轻轻拨弄了一下,永远合上了眼睛。 宣天妩摸着他的脸,一定摸到了满脸潮湿,一定闻到了血腥,但是她轻声道:“你还在说话吗?我听力不好,我听不见了。” 那些生还归来的弟子,表面完好,内里五脏俱碎。有的还可以救,有的却无力回天,丹枫不愿意泄露惨淡的消息,闭门谢客。 兰提妙月赶回来的时候,兰携的丧仪还没有完全撤下,秋末冬初,红叶落尽,丹枫只有灰暗的天和白色的丧布。 兰提不想回家。妙月却收到了鹤林宫主的手写信笺:“去一趟丹枫吧。” 妙月隐秘地联系上了天枢,她并没有告知天枢兰提还活着,她只是说,她想回丹枫看一看,起码给兰携上一炷香。兰提很熟悉丹枫的布防,他想怎么藏匿他的行迹,都能做到。 妙月再三确认:“你真的,你真的不想回家了吗?丹枫是你的家啊,你下定决心要守护的地方。” 兰提的脸上不是没有动摇,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回去有什么用呢?” 妙月见到丧布下站着一个人,她下意识以为那是兰携,怎么,他没死吗?只是拿剑的少年转过头,是天枢。他什么时候长得那么高了? 天枢轻声道:“今天爷爷去世了。” 妙月没反应过来他的爷爷是谁,忽然想起,他的义父是兰拣,兰拣的父亲是兰启安啊。启字辈的兄弟们,全部过世了。 妙月跟着天枢进入了丹枫的祠堂,天枢交给她三炷香,妙月望着兰携的灵位,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天枢轻声道:“携公子的牌位后有招公子的剑,虽然只是一点材料了。携公子将百岁剑熔断后,拿材料做了个小球。他说以后招公子就是南理的孤魂野鬼,没有人给他烧纸,所以早跟我说要这么做。” 妙月抹了抹脸:“其他人呢?” 祠堂后走出来一个白衣的女人,是五小姐兰窕。 她见了妙月也不意外,只是寒暄道:“你来了啊。阿携喜欢热闹,你可以在心里和他说说话,他肯定会努力支起耳朵去听的。天枢,你看到你母亲了吗?” 天枢抿抿嘴唇:“哪一个母亲?” “当然是姓兰的那个。” 妙月讶然,兰窕转过身:“哦,你还不知道吧,兰拣是女人。” “阿捷和抿儿都太小了,本来是二哥……现在是二姐了,本来是兰拣要立刻继位,可她练不成三丹剑呀。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知道的了,好像是阿携第一个发现的,然后小招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兰窕的语气漫不经心,她甚至哼着歌给兰携的灵位扫了扫不存在的灰尘。 妙月轻声道:“不是,是兰提第一个知道的。” 兰窕转过脸,满脸平静:“阿携当时玩得太过火,虽然解决了石不名,但她的侄女石胡笳还在外面奔走,想救石不名呢,一呼百应啊一呼百应,趁火打劫最是武林盟风度。要是三哥还在就好了……要是大家都还在就好了……” 兰窕的表情那么平和,可说的话却很绝望。 天枢低下头:“我的错。” 兰窕拍了拍天枢的肩膀:“没关系的。要死大家一起死,四姐说了,要是武林盟不给丹枫留希望,就带着藏经楼的密钥去见阎王。” 妙月想起来,要开藏经楼,要么是兰家人的血,锁里有特意调养过的蛊虫,只认这一门血缘。要么是拿密钥。 密钥在哪呢?曾经在兰启为的空坟里。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都是兰启为的生死之交。 不过现在却是早已不在了。兰提在兰启为真正下葬后就取出来了,转交盟主权力后,兰携接管密钥。 现在应该在兰窈手中了。兰窕说得言之凿凿。 离开丹枫后,妙月将情况全部告诉兰提,兰提的嘴唇微动,他紧紧搂住妙月,一时间,她只听到他痛苦的喘息。 “你想回去,就回去吧。我和你打赌,你不会有事的。”妙月柔声道。 天都之行就是最好的证明,天都剑峰险象环生,她和兰提都毫发无损,这不正是死结已经解开的最好证明吗? 兰提麻木地挑了一筷子面,他的眼中是灰暗的天,和微微笑的妙月。 鹤林宫主的回归,云露宫还是欢迎的,而且他是一个人回来,没有带上商艳云。秋媛师姐写了很多信给他,信中问起许多妙月的下落。妙月深感愧疚,她去天都的行迹太危险了,她没告诉她最亲的亲人们。 妙月和鹤林宫主在丹枫附近的客栈里闲话家常,兰提环顾四周,他在心中默数,他还剩几个亲人在世。星生恐怕不算了吧? 鹤林宫主要求在丹枫附近见面,却是为了石不语,他有很多话要当面和石不语石胡笳对质。他似乎还握着一个不可勘测的真相,他当着兰提的面,没有说出来。 这天夜晚,天枢跪在祠堂里,他身后是丹枫的长老们,他对面则是五个女人。 纹尺坐在最中间,她手持佛珠,正在念往生咒,等她的咒语念完了,她就要宣布新一任的家主是天枢。 她身侧的兰拣已经穿了耳,她没戴上她梦寐以求的家主耳坠,但她已经恢复女儿打扮,戴一副珍珠耳环又如何呢?兰拣注视着天枢,他是她的希望,也即将成为她的傀儡。数次失败,她曾经丧失过信心,但丹枫飘摇,此时不抓住机会,就要做一辈子的傻瓜了。 兰窈面孔雪白,她一向如此。 兰窕则在看仍然在戴孝的宣天妩和天枢的亲生母亲宣夫人。天枢向她们行大礼,纹尺好半天没有叫起,她怔了怔,方才她几乎忘了天枢已经是下一辈了,她还在想,这是她哪个弟弟。 兰窕看向祠堂外的世界,她不知在呼唤谁:“阿姐,下雪了。” 宣天妩摸着怀里的鹦鹉们,她轻声道:“下雪了。” 丹枫的家主不是兰携了,她捋了捋她的头发,好不习惯。 是夜宣天妩鸩杀她的亲生母亲,她的母亲曾经在宣天澜死亡时端来毒酒,害聋了宣天妩的耳朵,宣天妩也选择送一杯酒给疯傻的母亲,她自己没有喝。 她来到兰携生前最爱的禽舍,鹦鹉啾啾,苍鹰转着头疑惑地瞧着她。她现在已经会训鸟了,她放飞了耐寒的鹰隼们,她走的时候,百鸟送行。 在中原冬天的第一场雪里,宣天妩带走了名为芽儿的鹦鹉,从此无人知道她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