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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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这篇短文的时候已经到了周三。起初不习惯半夜被冷醒,后来多换几次,便也能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了。十二点一过,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发个短信给她,确认她还活着。要等到她的消息,得等到她回消息,如果超过十分钟没回,便要打电话把她从梦里叫醒,得听到她半梦半醒告诉他被窝好暖和要继续睡了,才能稍微安下心。 两个人都还在,一切仍按照所想的那样前进着。 要说期待,也不算特别期待,毕竟她不是一个特别听话的人,尤其不爱听自己话,一身的反骨。 许枷看见她打了一半,前言不搭后语的消息,轻笑着锁了屏。把冰块捂化需要半个小时,等到鼻腔里不冒冷气了,他才能从被窝里爬起来,才会开灯穿上衣服起床到书桌前翻看她留下的日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么积极地去做这件事,记不清了,他们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很难按照时间顺序接续起来。但等他在桌前坐定,翻开书页,亲眼看到她亲手写下的谨慎又克制的几行短字时,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发生了变化。 那是几行整洁又优美的字句,令他忍不住勾唇,又流连其中。 其实他不爱看同龄人写的东西,很多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可能书写者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包括那群被语文老师点名表扬的优秀作文。它们用词复杂,行文靓丽,但总给人一种不知所云的困惑感,为什么要堆砌那样多让人难以理解的词藻?是为了凭此炫耀过人的语言功底?他觉得能用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何必用繁冗的词语。 他欣赏不了,也懒得理解。原本以为许寂也会写这么大一堆废话给他看的,没想到出乎意料的简单、亲切、温和。 该心满意足地合上日记本继续睡觉的,但他贪心了,想现在就去看前几天的日记。就像在书店选书,简要地、随意地翻页,想找贴心的小标识或者能辨认出的行文脉络,好让他一下子抓住核心。可没想到那么多密密麻麻的字符里,他偏偏就是一眼找到了藏在大段落里的“死”字。好好的,怎么想到了这件事。少年心里一凉,不敢贸然抽离,只抬起头看了眼四周,确认自己还在她的房间里,而后吸了半口气,扯了扯肩膀上的外套,翻到前一页,翻到最开头一字一句地重新看。 “许枷,我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如此真切地感知到我们活在同一具身体里。上次刚换的笔芯,再用的时候又要换了;随手从书包里掏出来的草稿纸上都有你的笔迹;冰箱里总有我不爱吃我妈也不爱吃,但被专门收到一边的水果、牛奶;枕头被子经常按照我不熟悉的样式堆叠在一起;同学总无意识地把从你那里学到的口头禅教给我……感觉还有好多事情,估计给我一个晚上我也写不完。” “起初我还会认真地、努力地区分你我的差别,我怕别人会认错,会喜欢这具身体里的你而不是我。可现在再看,我们已经浑然一体了,我的背面就是你,你的背面就是我。我们应该会逐渐活成一个人的样子吧,我们会拼成纸张的正反面,变成另一个所谓的个体……有时候会觉得好沮丧,这个世上只有你和mama知道我的存在了,只有你们记得住我真正的样貌。” 这段时间她想了很多东西,虽然话说的少,但像是一下子长大了那样,固执而认真地考虑起所谓的身后事。不是遗书,遗书总是带着几份偏执和难以亲近的坚决,就是开始执着于她的离去,她到底会给多少人带去影响,诸如此类的。可她的这些念头,来得格外温婉,没有一点小脾气,像是商量一样,掺杂在平日的琐事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他。 “我mama倒也还好,毕竟没有亲密到不可分割的地步,你把实情都和她说了之后,我和她都变得更坦诚了。现在每天早上她都会和我说好多装满了“爱”的话,我比死亡之前要开心得多。但是,你不会去想这个问题么?我到底还能存在多久?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还是完全依托于你的生命,一直跟随你直到你的生命终点?我不知道我的道路会在哪一刻戛然而止。许枷,要是哪一天你醒来发现找不到我了,我死了,不在你的背面了,你该怎么办呢?” 几天前他面对简女士的时候,十分勇敢地回答了,“过一天算一天。”可眼下再看,他只觉得这个问题太过锋利了,不过在阳光下出现了一秒,就折射出了能将他灼烧的,无法抵挡的痛苦。太棘手了。他看着最后那几个字,不知道是该先慌张还是先冷静。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问题。 许寂是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又突然消失,再突然出现。不给他一点缓冲和准备。所以很自然的,他记起了上次与她分别的场景,忍着从指尖传来的酸涩,执起笔在新的一页写上: “就像九年前那样,我会像忘掉蝴蝶发卡一样忘掉你。” 。 许寂只觉得mama两面派,明明前两天还和爸爸大吵一架,说如果非要让那个私生子上门,她就带着自己一块儿走。可今天mama非但没收拾行李走,还命令自己把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又花了一个小时给她梳了个满头小辫子的发型,再别上她最喜欢的蝴蝶发卡,迎接弟弟回家。 不知道弟弟是个什么东西,两天前突然多出来的。她扒在mama的裤腿边上,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扶手上,等爸爸把人领回来。 那是1999年,爸爸因为挖矿赚了好几百万,之后听了朋友的意见,带着资金、mama和她一起来到的大城市寻找机会。一家人住的房子还是半年前刚买的,两室一厅,家具啊,装修,都是新的。 一直等到下午五点,肚子都饿了,她委屈得抱着mama的腿央求mama给她弄点吃的来,许枷便到了。那是她见过的最土的小孩儿,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路边摊买的,领口都变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杂草,左一丛右一丛,和她的气质差得实在太远,所以许寂不肯承认这是她弟弟,打过招呼后“哼”一声就扭头回房了,才不管爸爸骂她没教养。 许枷是在乡镇的市场里长大的,没见过像洋娃娃一样的人。他眼里的许寂穿着精致的小裙子,梳着规整的发辫,戴着看起来就很贵的头饰,还被简纨养得白白胖胖。不会说粗鄙的脏话,没有乱糟糟的像野草一样的发辫,不会满脸脏污,说话的时候像在撒娇,语气怎么用力都是软乎乎的,很可爱。 “这是你的jiejie,许寂,寂静的寂。”简纨带着她过来认人,但她不依,冲着他“哼”了一声就一个人光着脚丫子咚咚咚地跑进去了。 “小枷,真是不好意思,静儿她有些认生,等过几天你们混熟了就好了。”简女士连忙打圆场,又伸出手把他接进了家门。 是和乡镇的水泥楼完全不一样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远在天边的天花板,看着简女士拿出单独为他准备的拖鞋,又想起出门前母亲让他在地上跪了两个小时,又磕了十几个响头,要他牢牢记住谁才是亲生母亲后,胆怯地开口,“谢谢阿姨。”而后退了一步,挣脱了简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