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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败的老宅(3)

      江娴跟在后面提心吊胆,这些事一定是他不愿提及的,不然她不可能一无所知,包括这个地方,她擅闯已是大忌,还被他抓现行,看来免不了一顿责骂

    但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出楼阁以后他没骂她,没怪她,而是让手下先带何玫回庄园

    晚霞辉映,点缀着冷清的宅院,景丰年缓缓面向她,伸出佩戴黑玉扳指的右手“想不想听我年少时的故事”

    江娴一怔,然后赶紧把手递上去,两只手紧握一起,她被牵着穿越曲折的回廊,木檐常年经受风吹雨打,散发腐烂的味道,他步调快,所以她也跟着快起来,但思绪是凝固的,因为她预感这段故事不会好听

    长廊连通大殿和所有厢房,弯弯绕绕,真像迷宫,永远走不完,而且到处都差不多,让人眼晕分不清方向,他却轻车熟路,走得又快又准确,甚至连哪个拐角摆放大花瓶都知道,提前提醒她,免得她被绊倒

    他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门,灰尘扑面,江娴捂着嘴咳嗽,睁开眼发现是他从前的房间,但更像书房,几人高的书架足足占据一面墙,各类书籍琳琅满目,时间太久,再加上没有妥善保存,书皮全都泛了黄

    他小心翼翼抽出一本最厚的,腐化的书太脆弱,即使他翻开的动作很轻,书页还是碎掉了,他弯腰捡起碎片,重新拼回去“这么厚的一本,如果让你全部背下来,你觉得你需要多久”

    江娴愣愣打量那本比砖头还厚的书,每一页都密密麻麻一大片,大概是诗词,她看都看不懂,尴尬地说给我一年我都背不下来

    “我只需要三天”他微笑

    江娴不敢信,用手掂了掂书的重量,妈耶,真能和砖头媲美了,三天,他别是个人工智能吧

    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景丰年将书放回原处“那我再问你,如果在全部背下来之前,你不能出房间不能喝水不能吃饭呢”

    “我…”江娴语塞,忽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眼里的震惊又多一层,又听见他说还不止,每延后一天,你就要挨一鞭子,可不是普通的鞭子,一鞭就能抽得皮rou溃烂,如果抽腿上,那你一个月之内休想走路,抽后背上,你近段日子就只能趴着睡觉,你甚至能通过伤口看见自己的骨头,一天一鞭,直到你能够背诵全书为止

    他挑唇笑了笑“有了这些前提,你还会拖拖拉拉不紧不慢,一边玩一边背吗”

    当他若无其事半开玩笑时,江娴感受到心在阵痛,他儿时竟然过着这样的日子,难以想象,难以理解

    风涌起,托着纱幔飘来飘去,景丰年在风中转身,望着窗边一角空荡的地方,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良久不移开目光“你总说我孤僻,其实我以前也有朋友”

    江娴发问“谁”

    “我的书童,他父母是我家的长工,我们同一年出生,他比我大两个月,他很有趣,手也巧,会拿报纸扎风筝,扎小船,还会扎小汽车呢,我们总爱比赛,比谁的风筝飞得高,说实话我比不过他,但他永远让着我,每次我的风筝飞到高处时,他都会拍手说真高,真高,大少爷以后肯定飞得高”他落座床边,被褥上的尘土弄脏了他熨烫平整的裤子

    他侧过头望窗外,初升的月亮遥挂天边,月光穿透轩窗,覆盖他俊逸的侧颜“我们关系很好,无话不说,那小子脾气倔,谁欺负我他就报复谁,虽然也都是些小孩子把戏,比如往教书先生的夹包里放毛毛虫,给大姨娘的茶加泔水,还有三姨娘,你刚刚见过的,以前总是明里暗里针对我母亲,有一次下大暴雨,他冒着雨爬墙把三姨娘房里的窗户纸撕烂,害得三姨娘被浇成落汤鸡,打了好几天喷嚏,现在想想真幼稚,但那时候我好高兴,经常偷笑好半天”

    江娴忍俊不禁,暂时忘了烦恼,他也舒缓了心情,含笑说他为我做了许多,每次我被父亲罚跪,不管多久他都陪我,一次雨下得很大,我让他走,他不肯,他说他不能走,否则大少爷孤单,我犯错被关禁闭,他从屋顶翻进来给我送吃的,身上被瓦片划得血淋淋,大姨娘活着的时候最记恨我母亲,我母亲毕竟行二,不得不被她管治,有次我父亲外出大姨娘管家,偏偏我母亲那时候生了病,大姨娘不让医生来,也不许仆人照看,他就大半夜偷偷跑到城里给我母亲买药,那年台北战乱,他挨了匪军一刀,肩膀血rou模糊,我问他疼不疼,他却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中药包,还有一只炖汤的母鸡,小娴,我有多高傲你知道的,我永远唯我独尊,不会崇拜任何人,但那一刻,我发自肺腑认定他是英雄”

    她笑不出来了,甚至连一句评价都说不出,他掌心扣住她局促的手,融化了她的僵硬“他真的很有趣,我记得他说,他这辈子肯定成不了什么大事,就盼着我接管家业,随便打发他一个闲职做做,让他也体验体验吃香喝辣的日子,我问他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有什么安排,他兴高采烈说他必须挥霍,往死里挥霍,过最奢侈的生活”

    景丰年忽然笑了,低声问江娴知道他想怎么挥霍吗

    江娴当然摇头,他还敛不住笑“他说他要去喜宾楼一口气买两只半烤鸭,爹娘一人一只,他半只,因为不能吃太饱,否则喝不下他最爱的鸭汤”

    江娴一愣,然后笑得前仰后合“好一个挥霍,好一个奢侈,对了,他现在在哪呀,我怎么没见过,不过我猜他一定过得很好,你嘛,看似绝情,其实从来不亏待你的人,他还在台北吗,我想拿零花钱请他吃烤鸭,然后让他教我扎风筝,看我能不能飞得比景先生还高”

    景丰年垂视她开心的模样,秋天了,夜晚的风有些冷,但不如他接下来的话冷“他教不了你,也吃不到烤鸭,因为他二十年前就死了”

    什…什么,江娴瞳孔一缩,他表情平淡指向窗边,也就是刚才望了好久的地方“他就死在这儿”

    “我记得清清楚楚,一年一度拜妈祖,流程非常繁琐,家里所有下人都要去帮忙,他爹有腰伤搬不了重物,所以他替他爹去,回到我这儿时他又累又饿,刚好有一盅鸭汤,我就拿给他喝了,他一边喝一边笑,高兴的不得了,因为他最爱喝鸭汤,可是喝到一半他却突然吐血,几秒钟的功夫就没了气”风不停拍打窗纸,景丰年伴着噪音讲述,早就已经不会伤感了,但那年那刻的崩溃仍铭记,终生难忘,其实他也清楚自己没理由崩溃,杀了那么多人,犯了那么多罪,带给别人的痛苦不计其,他哪来的资格崩溃

    闽南人祖祖辈辈信妈祖,在那之前他也信,自此以后他避之不及,没关系,因为默娘不会保佑他这种作恶多端的人,他航行海上的船也并非渔船

    江娴失魂落魄望着那块地方,好一段故事,过程喜忧参半,结局惨不忍睹,她愈发凝重“汤里有毒,是谁下的,是不是有人想害你,却误伤了他”

    他倚住床头,缓缓闭了眼“不,那碗汤就是冲他来的,下毒的人知道我已经吃过晚饭,断不会再喝什么汤,也料到我会端给饿了一整天的他,因为谁都知道我对他从不吝啬”

    那声是谁江娴还没问,他就给了答案“汤是我父亲叫人送来的”

    她大脑轰一声,怎么也想不明白,景老爷为什么要对一个书童下手,还是他儿子最好的玩伴

    她当然想不通,因为她没经历过景老爷残酷的教育方式,景丰年仍未睁眼,俊秀的面庞静止着,好似一池无波无澜的死水,只有睫毛隐隐抖动“我父亲知道我们感情深,他对我很重要,所以故意让他死在我手里,并且不允许我掉一滴眼泪,也不允许我产生愧疚,为的是教我如何残忍,如何麻木,因为做大事的人必须残暴无情,六亲不认,万万不可有一丁点儿感情,确实,我父亲给我做了个好榜样,大姨娘是他的发妻,悉心伺候他二十多年,爱他爱得死心塌地,最后却因说错一句话而被他一刀捅死,那年我十二,他特意让我看大姨娘的尸体,拍着我的肩膀说儿子,你以后也会有女人,但你记住,女人也好子嗣也罢,都只是你的附属品而已,你必须残忍,杀伐果断,这才是帝王之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江娴如同掉进冰窟窿,浑身被寒意包围,景老爷的教育方式真独特,但也真成功了,面前被她喊哥的这个男人,何尝不是心狠手辣,残暴不仁,她见识过,而且见识过不少,若论衣冠楚楚人面兽心,他景丰年当之无愧

    但她才不怕,甚至敢问别人想都没胆子想的问题“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你成大事了吗”

    景丰年当然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他嗤笑一声,抚摸她的脑袋“你觉得我成了吗”

    “成了”她眼神坚定

    他笑“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