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他生再来此,还愿总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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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翻开日历推算了一下,正好是于全家人相合的黄道吉日。前世今生的这段时间,正是高启强筹钱准备盘下鱼档的时候,算是没有事做。他于是起了个大早,摸黑把家里里外外都洗刷干净,理发剃须,洗澡换衣,准备停当。 南方的冬夜潮湿而悠长,当晓光照破层云,车轮吱呀吱呀地响,高家的自行车前杠坐着小兰,后座是阿盛,高启强奋力蹬着脚蹬子,迎着金色的黎明,拖起他全部的柔软和希望。 一家三口到了学校,把小兰放下,高启强又做主给弟弟请了假,骑车拉着他的细佬往城东地藏寺去。 听老人说,文化前,这地藏寺是有名的女众丛林,有几十尼众,文化时期被毁得厉害,当时改做学校,后来改回寺庙,不过门庭冷落的很,没多少香火。 前世的后来,是高启盛去世后,高启强挑中这里,又捐金身又捐地,点灯修塔,烧香填油,地藏殿、大士殿、达摩祖师殿、弥勒殿、韦驮殿、伽蓝殿、念佛堂、文晶宫等,足修了十几年,这地藏寺才又兴盛起来,金碧辉煌,蔚为大观。 到了地藏寺门口,拿铁锁链把自行车和电线杆牢牢绑定,高启强从后座上把细佬薅下来。 远远看见,院墙的黄漆剥脱大半,贴满了“化痰止咳”、“寿衣花圈”、“重金求子”、“老军医大力丸”、“立竿见影藏王肾宝”等等小广告,满墙或长或方的浆糊印子,都是环卫部门和商家反复斗争的结果。 寺门虚掩,门跟前石阶上坐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今天是工作日,香客寥寥可数,他正抱着扫帚打瞌睡呢。落了满阶的银杏叶不扫,假做一片金灿辉煌的天地,看客也能借此观几分过去将来的盛景。 此时穷困,来日烜赫,人世本来无常。 不知怎的,艳阳天倏然下起冬雨,高启强拉着高启盛躲到院门屋檐下。 小和尚脑壳一凉,被冻雨一下拍醒,拖着有两个他高的竹枝扫帚,也跑到屋檐底下。 三个人一起缩在门下,看着可亲的冬日阳光很快消散,雨珠从屋檐成串落下,潮湿的冷随着弥漫的水汽浸透肌骨,土腥气灌进呼吸。 小和尚眼里是没有那洗到发白的破旧衣衫的,没有那无法遮掩的穷,他只是看到一对手拉着手的人,就好奇地问,“两位施主,来礼佛吗?” 高启强笑了一下,在他少年老成的脸上,这笑容有些轻佻的慈祥,他耐心十足地回答,“是啊,你们现在开门了吗? ” “开了,当然开了,嗯,施主是来拜什么佛?” 高启盛无语,抬手指了指匾额。 地藏寺。 来了这地藏寺,自然是拜这立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大愿的地藏王菩萨。 小沙弥抬头一看,摸摸脑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完又憋不住问到,“那施主是来求什么的?” 青年眸光沉沉,“我们是来还愿的。” “还愿?可我每日看门,没见过你们啊,啊,我是说,施主这么亲切,我要是见过你,肯定会记得的!”说完,在高启盛的逼视中,小和尚又不好意思了,顾左右而言他,“这雨看着还会下大,这里挡不住多少,我带你们进去吧。” 跟着小和尚,高启强扯着弟弟的胳膊进了这禅院。 庭院当中是一个熏黑的黄铜大香炉,裂纹被几根铁条拒起来,院子东南是一棵斑秃的老银杏,东北长着一棵古榕树,根系垂垂,苍色郁郁。 高低到处挂着些红绳系的平安牌、姻缘锁,绳子和绸条被冬雨打湿,殷红如血。 为了躲雨,他们贴着墙根往里走,高启强隔着窗棂窥看偏堂里,一排排都是些断头罗汉,残臂观音。 正堂虽然昏暗,倒还算体面,观音、弥勒、四大天王、韦驮等围在周边,不过,四壁寒酸,依稀可见曾经画梁金殿,地藏王的慈悲佛面也被刮走了金漆,仅剩个一丈六尺高的光秃木胎,凄清的雨声中,低垂下眉眼。 菩萨自身都难保了,还怎么渡世上痴人过苦海无边? 但高启强还是感激,他求过无数神佛,受了能重来一次这样大恩大福后,不知感激哪位,但虔敬总不会错。今日来拜地藏,明日去跪妈祖,一一拜过,通通还愿。 青年从裤兜里掏出些皱巴零钱,在殿门口卖香的大和尚鄙夷的目光中,高启强只请了三炷细香,跨过高高的木槛,就着不知谁供奉的长明莲灯点着了香,一一插进香炉里。 青烟袅袅,檀香弥散,淅沥沥雨声里,杳杳铜钟声骤然荡开,教人被那种宏大又清寂的神圣摄住,神魂为之一颤。 高启强双手合十,膝盖一弯,正要跪下。 高启盛却伸手死死拉住他,轻声说,“哥,你何必跪祂?我来拜,我来求,我来跪,你别跪。” 说完,高启盛就硬邦邦地跪了下去,砰的一声,细瘦的小孩就砸在脏破的蒲团上,刘海下的眼睛锐利地仰视佛眼。 他不信什么神,也不信什么佛。 哥哥就是他的佛,就是他的天。 可哥哥啊,为了他,为了他们家,跪了多少人,又跪了多少年? 他已经用魂飞魄散、用未来的生生世世换了这一世。他已经跪下过。 哥哥,不必再跪了。 “阿盛,”哥哥的手摩挲着弟弟的头顶,软软的头发柔顺地伏倒在他的手掌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和我说。” 手下的脑袋一颤,高启强就明白了。 他跪下,跪在弟弟身边。 “无论怎样,哥都和你一起面对,好吗?” 高启盛红着眼痴痴望着他,点了点头。 “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他们如一双蝼蚁,匍匐在佛前,五体投地,五心朝天,没有什么清静自心,只有满腔贪欲无边。得了来生,表了谢意,还是想求。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尽此一报身,忏悔三业罪。” 他的罪孽深重,全因为我啊。我就是他的罪业,我就是他的孽缘。 我求这神佛,我求这无常天运,我求这炎凉世间: 报应就报应我吧,惩罚全惩罚我吧! 可否,将他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