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6 凭我爱火,风雨不退
15. 阿盛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小时候,他偷藏的哥的内裤被哥发现,哥恨死了他,把他做的丑事告诉旧厂街的所有人。所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狼狈地跑回家,哥却把家门甩到他的脸上。 他又梦见一个夜晚,他一个人坐在漂泊的木船上,他好像很着急不安,牵挂着什么人,就想替那人卜一卦。笅杯掉进河水里,他俯身去够,可水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佛,哗啦啦带着冰凉的河水直冲他的面门,把他逼倒。那佛长的极狰狞,猩红的眼睛,青面獠牙,对着他露出一个瘆人的惨笑,尖利的笑声划破长空:“高启盛!你没路可走啦!!!” 他又梦见更早的时候,妈刚怀了他,他还在妈的肚子里,就听见爸又在打人。他听见那时候7岁的哥把妈护在身下。妈说:“阿强,你要记住,以后要好好保护弟弟。” 不行。。。这不行的!!! 哥,你别答应妈!! 你不要保护我!! 妈,你别死,你别生下我别生下我,我不生下来,哥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妈,你替哥想一想。 他大声地叫着,哭着喊着,求妈别生下他,求妈把他打掉。可是他只是一个在肚皮里的婴孩啊,他使了全身的劲去叫喊,母体里的羊水却似破天巨浪将他的声音淹没,一层层的脂肪皮肤将他的肢体禁锢。他身陷牢笼,却不死心,仍旧尖叫着,恐惧在黑暗的zigong里,无孔不入。 知道他听见哥的声音,定定地:“嗯,我记住了!” 不要!!! “哥!” 阿盛突然惊醒,四周的光线向他伸手,他终于又可以呼吸。 还好,只是个梦。 他平复着气息,擦擦汗水,闭眼又睁眼,发现自己在旧厂街的老房子里。他又转头四处望望,依稀想起昨夜是哥在白金瀚给他清理了身子,开车带他回来的。 哥呢? 他从自己的床上爬起来,脚刚落地就一个发软,差点摔倒。昨晚的事情一幕幕涌进脑海里,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受,只知道去寻找哥。找到哥,就好了。 他实一步虚一步地走出房门,在客厅中间立定。大梦初醒,又伴着纷至沓来涌入脑海的记忆,他觉得好不真实。再加上虚浮的双腿,和他跪在船上占卜的那个梦,更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不踏实,好像回到了那艘飘荡的船上。 忽然,他听见了一点声音。沉沉的,低低的,是哥打呼噜的声音。那声音像锚,把阿盛坐着的那艘小船拉回陆地上,拉回哥身边。他走向声音的来处 —— 二层阁楼上哥的床。 看见哥睡得正熟,阿盛心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踏实。他看见哥身侧还有一点空位,弯腰爬上床去。其实已经不全算是哥的床了。这段日子哥搬出去,阿盛又和哥吵了那一架后躲在这里,每晚都是在一个人在这张床上过的。枕巾被套里丝丝缕缕全是哥的味道,他睡进去,就觉得哥搂着他似的。不然,他睡不着。 他不知道哥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他只知道他想靠着哥,也许他现在靠的紧一点,哥醒来后就不舍得生他的气了。 破旧的床不稳,阿盛刚刚躺下,哥就被晃醒了。 四目相对,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阿盛看着哥的嘴唇好像要打开却又闭上,他怕哥会说出什么要赶他走的话,赶在哥前面开口。 ”哥。。。“ ”咳咳。。。“ 他刚想开口,就发现好像出不了声。他这才意识到喉咙深处一阵阵的热辣痛痒。他咂咂嘴,那样浓烈的腥膻味。是了,昨天不要命地缠着哥,碱味的jingye一波一波被他吸进来,又一波一波被他吞下去,粘腻着喉咙烧了一夜,现在可不是说不出话来。 高启盛现在只觉得呼出的空气经过喉道,都是烧的发烫的。 哥定定看了他一会,撑起身,一只胳膊越过阿盛,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声音暗哑:“傻仔。” 阿盛听到这句傻仔,之前还怕哥还在气他的心安稳了下来。他心底丝丝缕缕的甜意往上泛着,抬眼看看哥,那眼神像是害怕自己做错了事的小狗,全是试探和讨好。几口清凉的水下肚,喉咙是舒服多了,只是嗓音还哑着。 哥躺回去,躺回他身边,可眼睛还看着阿盛。那眼睛湿漉漉沉甸甸,好像有那样多的话要说,又好像什么话也没有,就只是想好好地看一看弟弟。 阿盛紧紧盯着哥的那双眼,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兜住那一汪泪水,看着他的反着长的下睫毛回磨着瞳孔,突然想起一句诗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 阿盛想化作哥哥身上的行人,住进他眼角眉梢那盈盈的水波里,以后哥去哪儿,他就被哥带在身上一步不落,哥哪天死了,他也跟着哥死在他身上。 他这样想着,心里依依不舍,把身子蜷缩,把头埋到哥哥肩上。 出乎意料的,哥转过身子面朝着他,伸出胳膊,将人揽入自己怀中,顺带把身上的被子分到小盛身上,手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在安抚婴孩入睡。四肢百骸被哥的怀抱一丝丝温暖起来,闻到哥身上的味道,他忍不住笑得眉眼弯弯,把头深深埋进哥怀里。 哥不怪我了。 哥就这么哄小孩似的抱着他的小盛,拍着他的小盛。是啊,哪里舍得怪他的小盛呢。 他想了很久,轻轻开口:“小盛啊,你记不记得你9岁那年,你哥我16,还在工地上给人糊水泥。那天下雨啊,我忘了带饭,你冒着雨把饭送来给我,然后你就着了凉,病了两三天才好。” 阿盛在记忆里搜寻着,他慢慢回忆起来。 冰冷的雨,泥里的水花。工友都停了工去避雨了。 哥孤零零的身影,一个人站在两层楼高的脚手架边上。雨水模糊了镜片,他看不清楚,就喊了一声哥。 然后记忆里就在哥转回头来的地方定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哥。 雨水淋湿了头发,耸拉着,遮住了哥的眼睛,他看不见哥眼底的神情,只看见哥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地颤着,整个瘦弱的身体都跟着微微的颤着,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还没办法回神。背后是泼天的大雨,下一秒就要把哥卷挟走。 哥从来都是温和又坚强的,他没见过眼前这个如小孩子一样无助惊恐的哥,更不知道怎么应对。 9岁的小盛不敢动了,小声地试探了一句:“哥?饭。” 16. 阿盛在哥怀里点了点头,“记得。” “阿盛啊,你那天,救了哥哥一命。。。” “那天哥,站在楼边,差点就跳下去了。” 阿盛挣脱怀抱抬起来,不可置信的眼睛在问为什么。高启强轻笑,“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当时那样的日子过够了。觉得自己没用,当不好这个哥。” 又把他揽回怀里,继续说着,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件普通的家常琐事。 “那段日子刚听工友说,下湾一个工地里,掉下来的钢筋砸死了一个人,赔了一千。一千块啊,我这个没出息的哥可能好几年都挣不到。我就想,我要是也死在工地上,他们赔个一千,我这样一条没用的命,居然能换一千块钱给你跟小兰两个人花,比给爸妈两条命加在一起都多,值了。 那天雨下的真大,哗哗啦啦的我什么都听不清,就听见脑子里那个声音说跳下去,跳下去小兰就有钱交学费了。” 怀里阿盛抱的更紧了。 “然后,我突然就听见这个丁叮啷啷的铝饭盒的声音。你说真有意思啊,明明那时候所有厂里的人都用一样的铝饭盒,可我们家的饭盒敲出来的声音就是和别人家的不一样,也说不出来哪不一样,但反正我一听就知道哪个是我们家的饭盒。 很多年后我去菜场卖鱼,那也是的。有时候我忘了带饭,你给我送过来,那菜场多吵啊跟人说话都要拉着嗓门喊,不然根本听不见!” 他绘声绘色地说着说着这些趣事,陷入回忆里,脸上有笑有泪,声音里却全是骄傲,骄傲他这个弟弟。 “可是有意思,每次你给我送饭过来,老远,就刚进菜场门的时候,看都还看不到你呢,我就能听见那饭盒的声音。 这边客人扯着嗓子跟我说话呢,耳朵里正嗡嗡的,突然就传来那个叮铃咣啷,我就知道,那是我家的饭盒,是我家阿盛给我送饭来了。 我就和人说啊,我家阿盛来了,别人还不信,说哪有什么饭盒声你听错了!可是过一会儿你果然就带着饭盒走到我摊前来了。菜场的人都说我耳朵比猫还灵。其实哪里是我耳朵灵啊。 然后你来工地上给我送饭那天,也一样。我站在楼上耳朵里全是哗啦啦的雨声什么都听不到,正想往下跳呢,就突然听见老远的地方,叮铃咣啷,叮铃咣啷。我仔细一听,那是阿盛啊! 阿盛给我送饭来了。 其实,哥哥那天,是故意不带饭的。反正也打算死了,还吃它干嘛,不如给你和小兰留一口。” 他顿了顿,沉默,然后是一声叹息,叹着,又笑出来。 “唉。。。可是我家阿盛啊。。。我家的阿盛哟。。。这个爱cao心的命,记着他哥没吃饭,下着那么大的雨偏偏一个人跑到工地上来。” 。。。。。。 “小盛啊,哥一辈子都忘不了你那天的样子。 我就看见你,大脑袋细脖子,那胳膊瘦得竹竿似的,举着饭盒喊我吃饭,你浑身都湿透了,身子都在抖,还在那喊我吃饭。。。” 他说不下去了,他想起那天的小盛,他喉咙就打不开了。 阿盛听着这段他没什么记忆的往事,听着哥在他头上啜泣哽咽,他不知道该有什么感受,只想把哥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 高启强勉强镇定声音,接着絮絮: “我就记得我当时,就看着你,看着你全身都湿透了。我就想不行,阿盛这下肯定要生病,我要照顾他。我要带他回去,先给他把湿衣服换下来,再给他烧个热水洗个澡,他洗澡的时候呢,我就去煮锅姜汤,多放一点姜片驱寒,阿盛不爱吃姜,所以我要多放点糖。。。我还要。。。 我这么想着想啊,就愣住了。阿盛,我那时候才发现,我照顾你和小兰都成了习惯了。我要是不在了,谁来照顾你们。我当时就想扇自己两巴掌,谁说我没有用,我的用处大了。我那天要是就那么跳下去,谁给你煮姜汤啊。” 怀里人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高启强把抱的更近一些,手抚着他的头顶,轻轻拍着。 ”不哭小盛,没什么好哭的。。。都过去了。” “反正,那天你来之后,我就不想死了。我们回家之后我给你洗了热水澡,你喝姜汤我吃午饭,我一边吃就一边想,不死了。我要是活着,就还能和小盛小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个饭,有这样好的事,我还有什么要求的呢。 哥那天吃的饭,是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 怀里的人终于压抑不住哭声,呜咽从他胸膛漫出来,高启强分不清楚那嘶哑的哭声是小盛的还是他的。 “小盛啊,我给你说这些,我是想让你知道,你对哥有多重要,哥有多在乎你。 你心思重,总是害怕自己是个拖累,所以学习最用功,刚考上高中就开始给人打工。可是小盛啊,你从来不是哥的拖累,你是从阎王那里把哥拉扯回来的人。哥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没有小兰,我还在乎什么呢,可能早就死了。 所以小盛,你是对哥最最重要的人。你做什么,哥都愿意。 其实这些年你的心思哥不是不知道,但是哥没办法回应你。哥不是个好人,我心早就脏了,所以我没资格。。。哥只能当个哥,没办法再近一步了,你也别怪哥。” “我知道,你怕我因为昨晚的事情怪你,可是哥不怪你。哥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是害怕哥哥结婚,就不要你了,所以你才做这样的事。。。” “可是小盛啊,傻仔啊,哥怎么会不要你。你要是不在,哥也不如死了。” 高启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说着,念着,他在脑海里把这一生又重新走了一遍。 这一生,山水程程,风雨更更,都有阿盛在旁陪他渡过。陪他风霜劳碌,给他寒谷回春,伴他欢喜伤悲,顾他老病生死。 高启盛在这样一个怀抱里,不知道无声地哭了多久。 哥啊,我那天要是没去送饭。。。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该早点的。。。 可那天,阿盛真的有可能不去给哥送饭吗,不可能的。相依为命十数年,阿盛没舍得让哥落下过一顿饭。 他戚戚然抬起头,看着他的兄长、他的父母、他的爱人。他抚上这个人为他而生的皱纹,为他而红的泪眼,他好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 “哥。。。” 带着哭腔,听不真切。 “哥,我想。。。我想再睡会儿,你抱着我睡一会儿。” 他把头重新又埋回那个怀抱里。算了,不用说的,哥的眼睛在告诉他什么话都不用说,因为哥都懂。哥哥胸口的那块衣料早就被阿盛的泪水湿透,可他不管,还是一头扎进去。 “哥,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后来还是生病了。我晚上病的迷迷糊糊睡不着,闹着让你唱歌哄我睡来着。” “嗯,唱的什么歌来着?” “好像是那首。。。’什么什么同渡过‘?” “嗯,是那首。” “你还记不记得,小兰以前老说你唱歌难听,你后来就不怎么肯唱了。可是我就喜欢听哥唱歌,我那天就仗着自己病了,非让你给我唱非让你给我唱,还一定要唱张国荣的要唱粤语的。你就唱了,一边唱一边哄我睡。” “嗯。。。” “多少年了哥?” “。。。十三年了。” “嗯,十三年了。。。你再给我唱一次吧哥,我想听。” 。。。。。。 “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这一段人生, 望见当天今天, 即使多转变, 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 歌声低低地从胸腔震动出来,熨着阿盛的脸,于这个小小的屋子里,狭窄的一方小床,他被哥抚着抱着,他听着歌声,恍若回到了十三年前的那个雨夜。 那个时候,他们也是这样,挤在这张小床上,一样的歌声,陪他入睡。十数年如一日,你我都没有变过。 “曾在我的失意天, 疑问究竟为何生, 但你驱使我担起灰暗, 勇敢去面迎人生。” 歌声断断续续,总在平复过泪意后重又唱起来。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