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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话夜半伴学(下)

    陪皇上一整夜,翌日,又恰值忌避,伊周心一横,索性直接到临时搭建的公卿殿上间里间坐着,无事忙看着自己的书。

    齐信恰巧经过也上前关心。现下十分寧静,唯闻伊周指腹间那一页一页如溪水湍于石上的翻书声。齐信若有所思的望着伊周,他的内心颇是凌乱,不只为清少纳言的婉拒,更有伊周前些日子的请求。

    「卿是好人,那忽作贼?」齐信开口唤住他。伊周抬头,他的眼神是歷经诸多挫折的沧桑,但脸上总掛着那迷人的招牌笑容,这种缺乏真心的笑靨一点都没有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的无忧无虑与享乐的快乐。

    「怎么了呢?还是在为那件事吗?」伊周亲切的道,他放下手边的书,把心思转移给齐信。

    「我真得不明白,你要我投靠左大臣,但他不是你的敌对吗?他构陷你,剥夺原本属于你的权势与地位,害死了你的母君。你现在反要我加入他?」齐信不解的道,若换作是他,早恨死左大臣了。

    「我不晓得自己何时方得翻身,甚至像菅原道真一般以大宰权帅此号终老。现在的我没有能力独当一面,现下我只能暂表臣服,博取他的信任。让你投靠左大臣,一来增进你的官运,二来也能替我得知左大臣的一举一动,助我扮猪吃虎不挺好的。若我真有机会回马,再自成势力也不迟。」伊周清浅的笑说,总之,让齐信走一条对他最有利的路也是在帮自己。

    此时,廊上传来女声,听来像极了清少纳言,道是:「小辨还是右近,你们跑到哪儿去啦?还有这是哪儿啊?天好黑呀!」

    伊周瞇眼瞅视齐信,打算给他机会发挥,他说:「去吧!虽然不晓得她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展现温柔的时刻到了。」齐信似有顾忌的望了望窗外,又将头别回内里。他摇摇头,叹息:「不必了,她目前不愿接受我…」

    「怎么这样啊…」伊周睁大双眼,「该是坚持不懈啊!否则都教她给栋世压得死死的。」

    「小辨、右近,你们好过分吶!扔下我一个人,真够没良心的…」清少纳言撅起嘴,满是失落感。

    伊周再也看不下去了,「唉呀!就帮一下忙嘛!」遂应声而出,自殿上间走出,问:「你要退回房间去吗?我来护送你吧!」

    清少纳言吓了一跳,伊周竟随传随到,令她本来失望的神情瞬间燃起希望之火,「少主公,您怎么在这儿?」

    伊周回答:「我逢忌避留在殿上间,恰好听到你的呼唤,走吧!」

    「原来我跑到殿上间……」清少纳言惊讶的垂头望着地面,她的脸瞬间红成一片,不禁羞臊的喃喃:「惨了……我岂会跑到这儿来…不知道有没有被什么公卿、殿上人听见……」

    伊周连忙安抚:「没有,今儿人特别少,大概就只有我而已别担心。早上和晚上的景致非常不一样,屋落又错综复杂,偶尔迷路是正常的。这一带你不熟,还是我送你回屯所吧!」

    「实在谢谢您呀!」清少纳言感激不已的道,随即跟着伊周一块儿走。

    月光明亮,伊周身上的直衣在幂纱般的微光显得格外白净。走廊因露湿滑,他踩着裤袴的底端大步大步的向前走。

    他还不忘抓着清少纳言的袖口,叮嚀着:「小心点儿,不然会摔跤。」

    「不会啦!我的步伐挺稳的。」清少纳言自信的道,其实这是她分外谨慎的结果,否则在伊周面前出丑,她可承受不住。

    「少主公,您的(1)出衣挺美丽的呀!」清少纳言注意到伊周袍子下微微露出的浅紫出衣,惊艷的道。

    此时,她若有会意的笑说:「猫君很是喜欢这顏色哩!每逢收到此色或此色纹路的信纸,她都会细心收藏。」

    伊周探看着直衣下若隐若现的出衣,向清少纳言开着玩笑:「这是夏日在穿的,较薄且透气。既然猫君喜欢,我脱下来送她好了。」

    「唔噗!您是要吓死猫君吗?既然要送,乾脆直接送单衣,她也能穿。」清少纳言抿嘴狂笑,想到那天两人亲密的互动,倘千代再收到伊周的贴身衣物,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只怕有汗味儿…」伊周“谦虚”地道。要把贴身衣物送给千代他着实不敢,说说倒可,他也会顾忌千代的观感,不过,严格来说,他在千代面前早无形象可言了。

    漫步在稀疏的萤火虫间,本唯自然万物陪伴尔,几名藏人却乘着夜色,朝二人这儿奔来。

    他们一碰见伊周,便催促着:「大宰权帅,中宫娘娘有事欲同您说,请您急至左殿。」伊周与清少纳言互瞄了一眼,他和中宫一点过节都没有,的确使人摸不着头绪,为了避免清少纳言误会,伊周问:「少纳言能一同前往吗?」

    彰子并无说不可,藏人们便通融着:「都请吧!」

    两人踏着莫名其妙的脚步跟随着藏人们往左殿前进。

    越过上渡廊的阶梯,沿着左殿的个个厢房来到热闹的母屋。母屋的几名女孺见伊周由小变大的身影,赶紧招揽他入内。母屋内摆置画满鲜艳色彩的物语情节的屏风,一个娇小的烛影在屏风后等待伊周。

    待伊周坐定,一道毫不怕生的声音自屏风内传出:「素闻大宰权帅博学多闻,我私下学之有些不明白,可否请教您?」

    「娘娘请问,倘有我得以帮忙之处。」伊周小心翼翼的应对,却又不失平日的温文儒雅。

    「敢问您,何谓美?」

    “这个…”伊周愣了一会儿,他从未深思过,美,不就是种感觉吗?清少纳言在伊周后头看着,他心中的美、他内心深处的美,会是什么?

    伊周回想着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春夏秋冬、百花争妍?还是美人的浅笑,抑或萤火虫的飞舞?如果是在自己左迁以前,以上这些必会是他的答案。但经过如此大风大浪,这些,再也不只有以往所记得的那单单的美,有了另一种含义。

    他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吐露,这吐露来自最裸露的自己:「美,源自心灵,是情。」

    彰子闻了,内心颇有感触,这句话,非一般人能说出的。仔细想想,这句话就如同坐在庭院的苍苍老人,对着落日的咏叹,怎么会是伊周这种年纪的青年的体悟?

    她以扇遮面,自屏风挪出,凝睇着伊周那年轻的躯壳。不知为何,她竟有些心疼的问:「伊周哥哥,幸福,也源自心灵。您幸福吗?」

    正当伊周要做出反应之时,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出现在眾人面前,她以扇遮面,只露出一双犀利且如孤芳的美丽双目。

    那眼神速速掠过伊周,狠狠落在清少纳言身上,她尖酸刻薄的说:「像你这种将生活看的如此肤浅的人没有资格谈论美。」

    「藤式部你别这么说…」彰子赶紧制止。

    但那女子似乎不说不快,「就在说你,清少纳言。你没有资格。」

    清少纳言感到相当莫名其妙,自己和这女子无冤无仇,她又哪来如此大的火气?何况她是如何认识自己的?

    「好了啦!藤式部你冷静点儿。少纳言本身没有说什么呀!何况少纳言本人也很优秀。大家一起来切磋方得如琢如磨。」彰子连忙劝导安抚。

    「娘娘,我知道您对大宰权帅有偏爱之心,但您也不能就这样偏袒他周遭的所有人,该批判就得大肆抨击。论她多有才气,同我相比之下如何?清!少!纳!言!」她将下巴抬得特高,如傲视群物的高山峻岭。

    明明前些时日她还相当谅解喜欢大宰权帅一事的,熟知这是翻脸比翻书快,彰子只得先向伊周与清少纳言道歉,她真诚的道:「实在非常抱歉,望两位见谅包涵。先请回吧,我明日再托人送上赔礼。」真希望伊周与清少纳言不要生气。

    其实他们俩也没在生气,只不过对这女子的傲气十分好奇,伊周这下忆起与她的一面之缘,她即是在跳青海波会场后台的那名神秘女子,不过其是何方神圣?何以有如此气焰?

    路上,「真没想到中宫暗恋着您呀!」清少纳言意想不到的亏着伊周,他也不知该如何说明,只傻笑着:「这个…的确挺令人难以置信的。我以前只是以小表妹之情待她、疼她而已呀…」道长倘知悉不知会做何感想。

    在此同时,被千代狠削一顿的源赖定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一次遭女孩子拒绝,还被人生攻击,委实让他受了重大挫伤,他发誓要向她讨回公道……

    房间只剩千代一人,恰巧门外花草间,点点萤光縈舞之中。天上星辰移动缓慢,不似萤光忽东忽西。千代乾脆来个轻罗小扇扑流萤,把萤火虫捕捉至盒内,话说数大便是美,千代倒要看看一排萤火虫飞上天的模样会是何等壮丽。

    待其认为收集已足,便将盒盖一个劲儿的开啟。瞬息之间,萤火虫们自盒里一跃而起,愈来愈轻、愈来愈轻,且直逼天听。

    「哇!好美。」千代仰首讚叹。随后萤火虫开始于四处飞舞,千代则置身其中,使萤光拂满全身。随着翩翩之萤摆动大袖,如织女煢煢行于银鹊桥之上。

    远处,伊周边走边吟道:「佳人尽饰于晨粧,游子犹行于残月。」

    「您吟的可真美妙啊!」清少纳言由衷的讚赏。

    「这种小事,也值得大惊小怪的讚美吗?」伊周说着笑了起来,才吟点汉赋而已,哪有多好?

    离房间的庭园迈进,清少纳言注意到远方的景况,示意着:「少主公,您瞧…」

    伊周定睛一看,果真是天地间的惊喜。美,纯粹纯净毫无尘世纷乱的美,宛如辉夜姬在月宫上漫舞。以暝暝萤光见许,他的面庞泛着浅浅的红。

    「您有没有觉得,方才的藤式部,与我们的小式部比起来,还是小式部最好了。」清少纳言特地放慢了语速。

    「可不是吗?」这下,他对美有着全新体悟:美,此刻哪里皆是。

    至于人在暗处的源赖定路过恰恰目睹此景,原本的她在他的眼里和过街的路人甲一样,眼光绝不可能为之驻足,而这唯美的画面却将千代的容貌、气质无不大幅昇华,远而望之宛若太阳升朝霞,天仙下凡似的,他登时鬼迷心窍看迷了眼,呆滞良久……

    (1)前襟特长、质地与单相同,而套在单衣(内衣)外的里衣。穿着时,前襟不需塞进指贯,而是自然地令其垂落,自袍服下探出衣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