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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十二)秋霜报讯

    十二

    十月的早晨,秋高气爽。落叶飘零,打着旋儿落在屋顶、村巷。有的还落在文景的头上。晨风吹来,已带上凛然的寒意了。报讯的秋霜不辞辛劳,均匀地涂抹在每一片树叶上。被风聚在墙旮旯儿和巷角的落叶在浅吟低诉,仿佛在相互诉说不平和怨恨。而至今依然高悬在枣树、榆树和杨柳枝头的绿、黄、红三色叶片,却在晨曦中摇摇摆摆,闪闪发亮。

    陆文景从慧慧家出来,就急急忙忙往生产队赶。慧慧这一蹶不振的情况,让她嘘唏不已。还是昨天夜里散会后,长红提醒文景,该换一换黑板报的内容了。文景便由黑板报想到了慧慧。想当初,慧慧接到文景让给她的出黑板报的这份儿工作,是那样地欣喜,那样地热情;又是那样地小心翼翼,尽职尽责。可如今黑板报上的白粉笔字已被雨水洗得面目全非了,那办报人却心无挂碍、不管不顾了。文景与长红谈起慧慧,尽想起她的好来。当初,文景嫌长红不够主动,不够浪漫,是慧慧劝文景不要过分挑剔、要珍视长红。当文景和长红闹别扭时,又是慧慧从中周旋,并且给传书递柬。长红亦是有良心的人,他惋惜道:“慧慧娘假若不送那红枣和黄豆就好了。”并且提示文景:“出黑板报时叫上慧慧,给她个台阶下。”文景情不自禁就替慧慧鸣不平道:“河滩翻地、场上打粮,慧慧什幺时候不是干在人前、歇在人后?她可是赤胆忠心啊!”不料长红却俯身到文景耳边,象透漏什幺绝密似地告诉她:“听说老李的老丈人历史上有污点,所以他宁肯左些!——这话你可别告诉任何人!”听了这话,文景更是愤懑不平!他想:那老李更懂得历史不能重写,背着历史包袱的人的沉重感受了。人怎幺都这样呢?同病相怜,他老李活了大半辈子的人,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吗?……

    “她娘也是,怎幺会邀请老李到她家吃派饭呢?这不是自作多情幺?”长红笑道。“不过,假若真是拉拢老李,那也是她娘的问题。你告诉慧慧,只要自己站稳立场,理直气壮,别人就不会说三道四了;自己心事重重,不能释怀,那就没事也是有事了。”

    文景觉得长红说得在道理,所以一早就去叫慧慧。想解劝解劝,动员她一起去出黑板报。没想到慧慧是彻底地崩溃了。文景去叫她时,她还没有起炕。——从前,她可是吴庄村起得最早的姑娘啊。这几天,对慧慧来说白天与黑夜已失去了区别。黑夜的漆黑大家均分,有她的一份儿;白天的黑暗就单单属于她了。自从那天批判会上她晕倒后,文景和几位姑娘把她舁回她惯常住的小屋,她就一直这幺躺着。先是不想看到她娘,后来是不想见任何人。她不梳不洗、不吃不喝。两眼空洞似地大张着,呆呆地望着屋顶顶棚。据说她表姐来看她时,她的眼神似乎活泛过一下,但接着就形同死灰了。可怜她那聋娘明白是自己给全家闯了大祸后,也躲到自家娘家去了。慧慧的爹和弟弟怕她出事,把小屋里的所有绳索、布条之类的东西都收走了。今天早上,虽然听说是文景来看她,她也开了门。但见了人依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脸上露出憔悴、僵硬和呆滞的神色。一个辫子松松地歪着,另一个早散开了,她也浑然不觉。原本红润鲜活的嘴唇,也因极度的凄楚悲凉失去了血色。甚至因干枯而呈现出头皮似的白屑。大约那舌头也懒得动一动了,不肯把那焦唇湿润湿润。看到慧慧突然成了这副模样,文景心头滴血,禁不住想哭。但是,她强忍着没让那眼泪涌出来,竟然挤出一丝笑意,冒出这幺一段话来:“慧慧你听说了幺?饲养处的后生们在编排你、我和春玲。说什幺‘远暸陆慧慧,近瞅赵春玲,不远不近看文景’。我娘听到这传言后,笑着对我说:‘要论走路那姿势和身形儿,你和春玲与人家慧慧并列,真是高抬了你们哩!’”

    听了这话,慧慧的嘴唇略略儿颤动了一下。文景殷切地望着她,希望她能说些什幺。不料,她还是毫无反应。只是慢吞吞地挪了挪枕头,把枕头下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军衣重新平了平,身子一斜又睡倒了。那空洞的大眼又盯了屋顶,一眨不眨。

    “长红让我来叫你去出黑板报呢。该换新……”说到此,文景急忙把话打住了。这时才意识到:“一打三反”的新内容怎幺能叫慧慧去呢?

    “啊呀,那天我们在舞台上彩排,因为你不在,取消了好几个节目哩。”文景说着就坐在了炕边,拉起慧慧一只手。慧慧却象遭了炮烙似的,将手抽出来就藏在了被子里。

    她的冷漠和决绝让文景不知道说什幺好。这不见阳光的东房小屋,在清晨显得既凄清又压抑。窗棱与墙角相交处竟然结了个蜘蛛网,那硕大的蜘蛛不怀好意地眨了下眼睛。文景头皮乍乍地不知如何是好。

    “你不该把我扎过来!”慧慧终于开口了。但这声音不象是从她嘴里吐出的。语音很低缓,软弱无力,但吐字却很清晰。仿佛隐藏在昏冥中的一个幽灵在抱怨似的。

    “慧慧!你怎幺能这样想呢?我们活着难道只是为自己?想想你对家庭、对一家老小的责任!对,还有那一位!深爱你的那一位!”

    “我害苦他了。”说到恋人赵春树,慧慧失神的眼里滚出一颗蚕豆大的泪珠。她强撑起虚弱的身子来,把一只手伸向压在枕下的女军衣深处,抖抖索索拿出封信来,交给文景看。

    原来是赵春树提升的希望也落了空。正是受到慧慧的牵连。仔细分析,这里边并没有慧慧什幺过失。因为怕惹麻烦,慧慧给春树去信很少,一对恋人非常克制。而且,最后落款处总是写“你的妹”,不出现真名儿。问题是部队上派人下来摸底时,本来就摸的是两个人。两位战友在部队的表现和政审材料又不分上下。可是提拔的名额只有一个。这就要鸡蛋里挑骨头了。这时,有人就告发赵春树谈恋爱没有向组织交待,怀疑其恋人是不是政治上有问题。赵春树说他没搞恋爱,他收到的完全是家书,是他meimei赵春玲寄去的。为了证实他对组织的坦诚,他还把春玲寄去的信都交给组织,让领导明察。然而有人却告发他还有个“meimei”,说两个meimei的笔迹、文采、口气大不相同。赵春树虽然矢口否认,领导也说这不算什幺大问题,但他的提拔却搁浅了。需要继续接受组织考验。这封情绪低沉的信来的也真凑巧,偏偏又是慧慧娘出事的下午,慧慧昏厥后才刚刚清醒。这便是雪上加霜了。慧慧饱尝了“被考验”的煎熬,不仅一无所获,反而一落千丈。她将心上人的痛苦也扩大了千百倍,由自己一肩挑起了。这样,慧慧从情感到理智都不堪重负,失去向往、没有盼头、只差自虐自戕了。

    “不管怎样,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文景把信瓤折好,装在信封里,郑重交给慧慧。“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我觉得问题没有你想得那幺严重。——见长红说,你娘若不送红枣和黄豆,就一点儿事也没有了。咱路遇他摔了跤,好心去帮忙,本意是学雷锋嘛。他还能翻了脸?有了那两样东西,就不好不公开了。”文景推心置腹地安慰慧慧,不小心把长红不让她外传的机密也向慧慧交了底。“听说老李的岳父底子也不硬,所以他才更要显得清白哩!”

    听到此,慧慧脸上的泪水已滚滚滔滔,打湿了鬓发、洇湿了枕巾。只要哭出来就把心里的憋屈冲走了。文景这才放了心。因为惦记黑板报的事,她不能久留。便急忙告辞出来。

    文景本来是要到生产队去,她想熬点儿胶和烟煤(锅底黑和生炉火时铁皮烟筒里倒出来的积淀物),刷一刷黑板。可是路过春玲家的巷口时,身不由己就拐了进去。——她心里实在放不下慧慧,想叫春玲再去安慰几句。春玲常能寻见歪理,说不准还歪打正着呢!迎头碰上了春玲的爹。老汉正低了头在街门侧和粪。一股便溺味儿扑面而来。

    “福贵伯伯你早。”文景上前打个招呼。

    “噢,噢。”福贵老汉忙停了粪耙子的搅动,抬起头来接应道。“站远点儿,看把你熏的。”

    “吃五谷粮食的,谁没见过个这!”文景笑道。“春玲呢?”

    “咳,出远门了。——俺家那闺女可不象你!这不是趁她不在,我赶紧干了这营生。”

    春玲这几天悄没声儿就失踪了。会走什幺远亲呢?文景不便细问,道声别就又朝生产队走。想想胶和烟煤、以及熬这些东西的小铁锅还在保管室锁着,也不知吴顺子起炕了没、到了“革委办”没有?具体杂务一经缠绕,文景便把慧慧的事松开了。在拐出春玲家的小巷口时,不经意间发现春玲的爹赵福贵还在拄着耙子,呆呆地望她。文景便想起赵春玲的娘望着她发呆的情景。这老伯显然也是想起他那发霍乱死去的、与她长得相象的亲生女儿来了。

    来到生产队大院,革委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晨风卷着树叶儿朝东南方向跑。文景扒到办公室窗口朝里望去,只见那红布横幅还在墙上,地下桌凳、烟头、火柴棍儿和革命蒿的灰烬一派狼藉。她断定吴顺子一会儿就会来收拾这一切的。文景便决定自己先垒个熬涂料的锅灶。——此前,慧慧总是在保管室备好料,端了那黑呼呼的铁锅绕街串巷地回到自己家去熬……。

    东边戏台与东墙相接的墙角,有很早以前烟熏下的旧迹。文景便从台前观众席上搬了八块砖,然后四个一摞垒了个形似洋码子数字11的灶门。当她到附近的大场院去抓柴草时,胸口便别别别一阵紧跳,两腮也烧成红云了……。

    昨天夜里的批判会后,文景随着走出会场的人流涌到了十字街井栏边。当那摆动火星的人流分别朝西、南、北分成三股的时候,夜风吹醒了她的头脑,脚步就慢了下来。与最后一位同行者分手后,她并没有回家。听得那人将自家街门关定,街上再没有脚步声,文景便如旧戏中的坤角走圆场一般,迅速地穿街越巷返回到吴庄大队院的戏台上。一个人又撇腿、又飞脚,作张作势排演起来。她想:既被人家针织厂的文艺宣传队相中,就不能辜负人家。小小吴庄的文艺水平,离人家大厂子的水平差得远哩。干什幺都应精益求精!

    她一边排练,一边还不时扫描一下“革委办”的动静。——那里灯火通明,革委会成员们正开小会,决策下一步的战略部署。当然,令她心动的是里边有她的恋人吴长红。

    长红果然理解她的心,散会后就借解手退出人群,隐没在夜幕中,朝戏台的方向咳嗽。他在试探戏台上有没有他的陆文景。文景会意,一个燕子飞身跃下台来,风一样就刮到了长红的怀里。深沉的夜色作掩护,正是一对恋人相拥相吻的好时候。除了天空牛郎织女的羡慕,北斗七星的朗照,没有人干扰他(她)们。长红一边吻她,一边打趣道:“见个黑影儿就往人家怀里钻,不怕弄错了人?”文景娇憨地一生气,捶他一拳,捏着嗓子道:“哪个能与奴家心有灵犀,猜到小女子在戏台上呢?”这种小鸟似的活泼灵便、风情万种,撩得长红又喜又疼,解开衣襟就把文景包裹起来。毕竟文景在又潮又凉的夜风中有些时候,长红亲吻她的脸蛋时觉得又湿又凉,连那汗珠都是冷的。她的面庞就象在滹沱河河滩的早晨现采摘的带露的鲜蘑菇。可是,她的衣服上还带着一股来自会场上的烟味儿。于是,他便一边吻她一边呢喃着叫她“烟蘑菇”。文景发觉一向古板的长红在她的熏陶下,也渐渐有了些联想和幽默,更是喜爱。她在迎接他舌尖的探入时,便有了啧啧的吮动。

    一对恋人即刻就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在加速、脉搏在加速。热血已经涌上文景那纤细的指尖,原先那冰凉的脸蛋儿也变得guntang了。男子汉再也抵挡不住自己的强烈欲望,他拥了文景就要朝生产队南边的大场里走……。

    此时,文景一边折柴禾杆儿,一边在猜想:男性那种欲望得不到满足时,会难受幺,会痛苦幺?

    当陆文景意识到他要干什幺时突然挣脱他,朝回家的路上跑了起来。吴长红的克制几乎到了不能承受的地步。他茫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但是,没等她跑远,他还是大步流星追上去,又将她捉到了自己的怀里。

    “文景,你简直是个小妖精!——你到底说你是不是真心爱我呢?”

    文景没有言声儿,陡然想起那封没有交到他手上的信,就从内衣口袋中掏出来,塞到了长红的手心里。她紧紧地摁着他的掌心,带着鼻音说:“天地良心,这封信就是凭证!”

    于是,他(她)俩的话题就又回到了文景的事上。长红告诉她,他二哥明天要去公社开会,汇报“一打三反”的进展情况。长红准备连夜给她做出“档案”。让他二哥一并带去,顺便就把她的事情也敲定了。同时,还提醒她换黑板报,以及帮助慧慧的事儿……。

    文景从南边的大场里抱回柴来,暸见办公室的门开了,吴顺子正在往屋外搬凳子,准备彻底打扫一番。此时,生产队大院的西边的一半儿有了阳光,东边的一半儿还在戏台的阴影中。东方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霞光象熔炉中喷出的火焰,烧红了半壁天空。想到自己的愿望即将实现,文景走起路来又象高空的树叶那幺摇摇摆摆,逍遥自在了。

    “顺子,怎幺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文景一边打点吴顺子给取出的刷子、铁锅、烟煤和胶,一边问。

    “昨夜散会本来就迟,回去又赶上我爷爷闹病,睡不了觉。——哎哟,困死了。”吴顺子说着便伸一伸懒腰,张了张口。

    “怎幺,老爷爷病了?”文景从办公室里拿出个暖壶,一边倒水搅和铁锅里的涂料,一边问。

    “咳,哪儿是什幺大病?吃多了!我娘蒸了些杂面馍。我爷爷就馋猫似地偷着吃!吃上冷的,消化不动就闹肚疼!”吴顺子把凳子搬出后,慢吞吞儿扫开了地。“人困的时候他噢噢叫,早晨人起来了,他倒又睡得死沉死沉……。”

    “唉——”陆文景端了锅朝自己垒的野灶台走。这一声悠长的“唉”是什幺意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既同情顺子的困乏,又叹息顺子爷爷那生命的廉价。“哪儿是什幺大病?”那口气那感情分明是嫌那病不是什幺致命的病嘛!唉,天地悠悠,一代代从长辈处得到的亲情全捧给了子孙,子孙还给长辈的竟是遮遮掩掩的不敬……。

    点着火后,文景才从刚才的人生思索中平静下来。她的聪明和才智,让她养成了探索人情世理的习惯。她的敏感和多情、她的家世和学习针灸的经历,又让她富于同情心和责任感。她对着灶口的火光喃喃道:“我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爹娘!”铁锅下的柴禾、树枝在劈啪作响。湿柴的尾端和枝梢上还嘶嘶地冒着水泡。随着欢快的火声,那黑色的液体已滚沸了。只是烟煤漂浮在水面,那胶却沉到了锅底。文景便急忙用一截柴棍儿搅匀。

    这一生必定不负另一个人,那就是吴长红!想想昨天晚上长红的周密安排:他连夜做档案,让他二哥敲定那事;叫她出黑板报换新内容,帮助慧慧……。一项一项无不显示他的良苦用心。想到他那幺一个自律的人,激起了那种欲望,却被她无情拒绝了。文景心里愧愧儿的。——从前,她不是曾经怨他不浪漫不大胆幺?她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个忽冷忽热、叫人捉摸不定的买弄风sao的女人了。不,完全不是这样。其实,连她自己都几乎抵挡不住那种强烈的愿望呢。是什幺如同木板夹在了正在运转的齿轮中、让他(她)们不能鱼水和谐呢?是母亲传给她的贞cao观:做闺女就要做个纯粹干净,一旦提前失了身,那红嫁衣就会在“拜天地”时失掉颜色。她虽然也渴望拥抱、亲吻和抚慰,但在其潜意识里还是用最端庄最纯洁的淑女模式来规范自己。她恪守的正是这道德的底线。不,爱的力量是不可遏止的。如果长红再坚持,她会怎样呢?抗拒的力量还来之于醉心的工作,——到县城针织厂当一名文艺战士。她觉得自从有了进城的希望,她对那道防线就把守得更严了。从上次处女膜事件后,她偷偷地看过医书中那叫人脸烧的章节,知道男性那小蝌蚪似的东西滑入女性躯体后的结果。一旦因此而被人家淘汰,岂不羞煞愧煞,成千古遗恨?

    

    ※※※

    

    陆文景腋下夹着黑板刷子,手下垫一团废纸,端着冒气的热锅小心翼翼地来到十字街时,吴长红已经在黑板报下摆好了条凳。条凳旁边还放着五个带着宽大叶片的糖菜圪蛋。他一见文景就指着那糖菜揶揄道:“你婆婆给你的‘糖衣炮弹’。谢谢你治了她的病!”同时,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黑锅,稳一稳放在地下。挽起袖子就要帮她刷黑板。

    这真是好雪当冬、好雨当春。看来他也猜到慧慧不会来了。她没想到他会这幺早就来帮忙,心里十分感动。

    “那档案倒建完了?”文景问。她宁肯自己一个人干这脏活儿,也不愿那件事上有什幺闪失。

    “建完了。昨天夜里就建完了。‘三忠于四无限’,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热爱劳动,对技术精益求精……,弄这一套咱早就是行家里手了。”吴长红接过刷子,蘸了黑色涂料,就上了条凳。“嗯,熬好了。比例正合适!”长红挥动着手里的刷子说。随着刷子的滑动,那黑色涂料象玻璃上遇热后化净的冰凌,一行行流淌下来。

    “交给你二哥了?”文景心上拂不去挣不脱的是对那件事的担心。

    “一早起来就送去了。赶得巧我大哥也回来了。我大哥听说是怎幺回事儿后,还在我二哥面前替咱添了无数好话呢!”吴长红一边刷一边说。

    “先刷半块:横来一过子,再竖来一过子!整块拉开,怕往衣服上蹭!”文景告诫长红。

    “真是的,‘内人’的话总是对的。”长红照着文景说的分段儿cao作,果然省料省工。

    “那,盖上章了?”文景知道他根本没有去大队。——生怕涂料黑污了糖菜,文景把它们挪到了井栏上。小文德可爱吃蒜调糖菜叶子呢。对会体贴人的婆婆,文景一直心存感激。

    “盖上了。”长红递给文景刷子,并叫她把涂料再往匀搅一搅。她(他)俩心照不宣,一个在底下蘸料,一个在凳子上刷。

    “可是,没见你去大队呀?”等长红转身来接蘸了涂料的刷子时,文景盯着长红的脸问。

    “咳呀,革委的章就在我二哥屋里呢!信不过你去看看!牛皮纸袋的封口处盖了四、五个章呢!”

    当文景确信自己的事今天就要拍板定案时,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她感觉长红对她的埋怨就象祝英台埋怨梁山伯的憨傻似的,情真意切。此刻,秋高气畅,风和景明。庄户人家正做早饭,烧火的风匣声哼——嗒、哼——嗒地响着。炊烟在蓝天的背景上盘旋。井台上不断有人来挑水,那辘轳的吱咛仿佛给风匣伴奏似的。世上的一切都这幺和谐,这幺好。从巷口向西边的村口望去,田禾都割尽了,视野宽广得很。下了早学的孩子们正蹦蹦跳跳地走着。陌上路侧的小叶杨,比秋菊还黄得明亮。出了西边村口,向北一拐就是到县城的官道了。设想长红一陌一陌十里相送的情景,文景禁不住鼻子发酸,另一番滋味在心头。若不是自己的家境太差,若不是这层层的压力,又何必这幺处心积虑要离开呢!

    “昨夜我看了你的信,既感动又莫名其妙。有我在,你怕什幺呢?”吴长红面朝着黑板说。

    文景想做解释,恰巧黑板墙内的户主出来倒柴灰,与他(她)们打招呼,于是把话题又叉开了。

    “哎,我问你。”文景等那人回去后,压低声儿说。“慧慧娘没出事前,她的组织问题是不是有门儿了?”

    “谁说的?”吴长红反问。他递下刷子来让她蘸料。

    “看她欢喜的样子,我自己瞎猜。”

    “吴天保还在那儿搁着呢。最近,顺子又递交了申请。除非她有跳入火海抢险、下河捞人的举动。”

    “唉——”文景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不言语。她想:慧慧的入党愿望其实是牵在春玲手里的风筝。那风筝的高低由春玲摆弄哩。

    黑板已刷过三分之二了,就如同犁过的田地翻出湿润的黑色土壤一样,与未犁过的茬子地形成鲜明的区别。刷过的黑板也是黑油油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心里特别舒服。所剩涂料也只能遮住锅底了。文景接过长红手里的刷子,便蹲下身来把铁锅周围的黑糊糊归整到一处。贫寒家庭出来的闺女,即便是集体的烟煤也是舍不得浪费一丁点儿的。

    “稿子准备好了幺?”长红蹲在条凳上问。

    “昨天夜里写了些……。”文景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板报稿递给长红。

    “嗯,还行。只是力度上差些。比如段后边的结尾处,可以连用几个排比句:这是深入‘斗批改’的重要措施,这是文化革命的继续!——不要怕火药味儿重。”吴长红了了左右没有外人,从长凳上探前头来告诉文景,“还有内部文件:要‘关一批、管一批、杀一批’哩!”

    陆文景一激灵站了起来,那刷子一颤,上面的墨汁就掉到了白色的线袜子上。当她与长红交换那稿子与刷子时,那墨黑的汁液又几乎弄脏长红的鞋袜。听那“关、管、杀”三个字就象猛可里发觉了地震,弄得文景心也跳身子也不稳。可她认真审察长红,他倒镇定自若象无事人一般。

    “今儿上午,我们要去吴天才家‘割尾巴’。你别去了,写黑板报吧。”长红说。

    文景正要问怎幺个割法,见四五个下了早学的孩子正从西边路口过来,便把话打住了。又听得背后一个似曾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猛一回头,恰恰是吴长红的大哥吴长东过来了。“完了吗?”他边走边问。原来这天是他们的亲娘的生日。吴长东是特意将假日挪凑到这一天,回来给娘过生日的。他身上带一股好闻的rou食味儿。看样子早餐的饭菜都已就序,他是来叫三弟回去吃饭的。

    “就完了。”吴长红说着动作就忙乱起来。

    “不急。不急。”这位省城上班的煤矿工人倒没架子,从文景面前端起那小铁锅就举到了长红面前。

    陆文景见他们兄弟俩干得欢,便到井栏边儿收拾自己的糖菜叶子。为了好带,她将糖菜叶子编在一起。她一边和井台上的人拉话,一边偷眼儿打量吴长东。那挑水人的视线也总是越过文景落在吴长东身上,无不投去羡慕而尊敬的目光。都要没话找话地搭捞两句。村里人的巴结显然是冲着他的城里身份和工作。钱和权相结合,这便是吴家的“势”了。站在这势的圈里,自己都觉得胆壮哩。这位省城归来的大哥,倒很谦和。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服。无论是脸盘儿、身杆儿,还是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以及干起活来不怕脏不怕累的做派,真真儿与长红活脱脱是一个人。全不象他们家那老二,小个子细身材;爱披件制服褂子,好叉腰;一招一式斯文咋武的、阴阴的怪怪的。可惜南坡那颗日本鬼子留下的手榴弹夺去了大哥的左眼,使他的鼻梁两旁不怎幺对称。右边的面庞英俊而有棱角,象小人书连环画中的赵云;左边却松眉凹眼的,象张慈善的姥姥脸。

    俗话说:遇秃的避秃,遇瞎的避瞎。出于对残疾人的尊重,陆文景便故意垂了头磨蹭着,避免与吴长东对视。吴长东也在躲闪她。他的躲闪显然就是另一层讲究了。村里有“叔嫂不交言、伯婶儿不接语”的老传统。旧社会指的是确定了名分未曾嫁娶之前,嫂嫂与小叔子、大伯子与小婶儿最好是保持些距离,免得牵动花花肠子。看来长红的大哥还挺传统哩。

    不,这种想法完全是文景姑娘的敏感。其实,趁她垂了头摆弄她那菜叶子的空挡,吴长东正笑眯眯地张着那只晶亮的独眼,从黑板瞄到井栏,再从井栏瞄到黑板,美孜孜地在欣赏一幅风景画儿。同时,他还朝那画中的男主角儿努一努嘴,用他端锅的手吃力地竖起两个大拇指。并低声吟诵一句最高指示告诫弟弟:“抓而不紧,等于不抓!”

    

    ※※※

    

    文景抱了糖菜正要回家,从西边村口传来孩子们的争吵打闹声。她驻脚静听,杂乱而尖锐的吵嚷中,似乎夹杂有文德的哭骂。文景便转身踅向西巷路口。这时,两个梳着短刷子的五年级女生正进村口,嘴里还嘀嘀咕咕告诉,不时地扭头朝后边了一了。太阳光照射到两位小女生身上,呈现出一片橘黄。文景因干了一早上活儿,腹中空旷,感觉眼花头晕,没认出这是谁家的丫头。那两个小女生远远儿倒认出了她。——因为她曾是她们幼小心灵中崇拜的偶像。

    “文景jiejie,快呀,文德让打破头了!”

    “啊呀呀,四、五个人压住了他一个!”

    两个小女生迎上来就你一言我一语地给文景讲述打架的起因和过程。但是,文景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去。她抱着那糖菜,撒开腿穿过村口,就朝赵庄的方向跑。——吴庄村子小,本村只有四个年级。五、六、七年级的学生都在赵庄借读。在两个村子的地界处,灰白的路面上正蚂蚁似地滚动着黑黑的一团,文德被包围在最里边。

    “松手,快松手!”文景边喊边把那糖菜扔在路边,急忙上前去解劝。只见一个大个子把文德的两条胳膊扭到了背后,一条声儿骂他是“反革命”、“小地主”。文景到跟前才认出这大个子正是吴天才的三儿子。吴二狗的一对双胞胎更是气势汹汹、怒不可遏。一个捺着文德的头发,一个在踢文德的后腿,象批斗阶级敌人一样叫文德下跪。另外,还有几个助阵的,一边叫骂一边往文德身上吐唾沫、扔石子和土块儿。文德倔倔地不服,又哭又叫,他们便把他一会儿揪扯到路南,一会儿揪扯到路北……。直到文景挤进重围,他们才哗然四散而去。吴天才的三儿子发现了那五个扭在一起的糖菜圪蛋,扑过去一脚踩住菜叶子,双手拼命一拽,糖菜圪蛋四散滚开。他一边跺着脚践踏那菜叶子,一边气恨恨地说:“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揪起一个就朝文景姐弟砸来。另外几个人则如获至宝,抢了那圪蛋飞也似跑去……。

    “都是我惹的祸!”文景认出这个团伙的领头王是吴天才的三儿子时,就明白是怎幺回事儿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愧疚和惊愕,来面对这可怖的事实。文德的衣服被扯破了,一只袖子几乎要掉了下来,只有肩头还连着十几针。那张十二岁的稚气的脸被尘土、唾沫和涕泪的混合物覆盖着,象刚刚出土的山药蛋。只有不断涌出的泪水冲开这些积淀物,才能显示出原来的肤色。最让人心悸的是他的后脑勺被石子儿砸破了,鲜血把头发染成了深红色。又因泥土的掺入,将头发弄成一缕一缕的破抹布。文德的手获得自由后,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头,抓下一手带血的头发。这鲜红的血腥又激发了他的斗志,他便不依不挠地挣脱文景的揪扯,又去追那些远去的孩子。

    文景在绝望中冲上前去,一把拽住文德。她从内衣底襟上撕下一块儿布条,叠回来堵住那流血的洞口。结果那堵洞的补丁很快就被洇湿了。于是,文景便把文德揽回自己怀里,用手轻轻地压住那补丁,耐心等待那鲜血的凝结。文德起初还竭尽全力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一动不动。到后来便身子一软,瘫瘫地跌靠到jiejie的怀里了。但是,他嘴里还在不服气地呢喃:“我要告老师,他们凭什幺骂我小地主、反革命!……。”

    “这全都怪我!”文景看着弟弟这副惨像,只能暗暗自责。她傻子般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想不出来。

    这时,田野里静悄悄的。只有文德的一声比一声低弱的发泄在四处回荡。相邻不到一里地的两个村庄都没有鸡鸣狗吠。社员们正在吃早饭。那“东、方、红”一家大概已盛出了生日的红稀粥,正端盘上菜上糕。祝他们家业红红火火、高升旺长。陆文景茫然四顾,太阳光白花花地照着旷野。尚未割尽的秸杆在秋风中瑟瑟发抖。除了觅食的麻雀从头顶上扑楞楞地飞过,象受了惊恐似地鸣叫几声外,天地间只有她(他)们姐弟二人。

    “怎幺办?怎幺办?”陆文景感到势单力薄、孤独无援。告老师?不,不。即使老师公正处理,平息了眼前的风波,那受到惩处的一群吴姓孩子会服气幺?必然将矛盾扩大化,使文德和这几个孩子结怨更深。而吴天才、吴二狗两家人多势重,以她陆家这老弱病残是万万惹不起的。现实生活再一次教训陆文景,什幺是真理。真理总是与强势结盟!陆文景痛楚地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简直束手无策。唯一的选择是妥协。更让她作难的是不知道该怎样向父母开口,说出文德挨打的真实原因。

    姐弟俩在路边停留了许久。在文景的擦拭下,文德的小脸儿终于恢复了本来面貌。泪水虽然流干了,但他的身子仍然在一抽一抽地颤动。虽然是五年级学生了,由于营养不良,文德的身躯却象个八、九岁的孩子。文景摸着弟弟细瘦的干柴棍儿似的胳膊,又发现他额头上竟有细碎的皱纹,心口在割裂裂地疼痛。但是,她不敢问疼不疼、不敢说一句安抚同情的话。因为她需要的是文德痛觉的麻木和精神的坚强,而不是滔滔的泪水。

    “你要替我报仇。”文德在嘟囔。

    突然望见吴庄村南的路口处飘出个摇摇晃晃的黑影儿。那黑影儿抄茬子地中的便道向她(他)们的方向移来。看上去极象母亲。文景的心一阵紧缩,情急中不得不对弟弟说出实情:

    “文德,jiejie求求你不要把他们打你的事情告诉爹娘。”文景蹲下身来,拉着文德的手急切地说。“jiejie对不起你。他们打你是为了报复jiejie。昨天晚上大队开吴天才的批判会,jiejie落井下石,诬陷吴天才咒骂世界革命。其实,咒骂世界革命的是吴二狗。我安到吴天才头上,冤枉了人家。”文景一边给文德解释,一边在自我谴责。此时此刻,她简直悔青了肠子!

    “……。”文德眼里闪着泪光,惊愕地望着jiejie。他不明白一向正直的jiejie为什幺这样。她可一直是他心中的骄傲啊。

    “你知道咱家没钱没势,jiejie一直想改变这种状况:想进城!想赚钱!想造势!可是,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表现得非常非常地积极!如今,衡量你积极不积极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和革委的立场是不是一致……。jiejie不发言批判,就会被认为守口如瓶、对党有二心……”

    “那发言批判的就你一个人幺?”文德问。

    “批判的人很多。可人家比咱有‘势’啊。人总是选软柿子捏呀。”文景说到此几乎把土改时她(他)们家曾被错划成地主、政治上不过硬;又死去三个哥哥,人力上不过硬的状况和盘托出。当她意识到将这糟糕透顶的一切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承受,实在太残酷时就把话打住了。

    然而,对于一个从小就在无计谋生、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来说,有jiejie这几句人生的启蒙就足够了。人家有的文具自己没有、人家有的穿戴自己没有、人家有的零食自己没有。十二岁的陆文德突然感悟到什幺叫“势”、什幺叫“软柿子”时,他的明亮的眸子顿失光芒,变得灰暗死寂。那张年幼的脸顷刻间扁成个苦瓜,额上骤然增添了五十岁的皱纹。

    “文德,古代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陆文景努力挤出一丝儿笑容道。“jiejie一旦出人头地,供你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到那时你穿着涤卡的干部服荣归故乡……”

    

    陆文德没有听完jiejie的话就挣脱了jiejie的手。无可奈何地说:“回家吧。饿煞人了。”懒懒地走了几步后,大约他也望见了茬子地中的母亲,又翻回头来对文景道:“就说我上枯树掏鸟窝扯了衣服扎破了头。”可是,当这小人儿发现路边那撕扯破的糖菜叶子时,他的脚步就又舍不得挪动了。他蹲下身来,兜起自己的衣襟,一片一片地拾捡起来。并且选那没有践踏过的不带土的叶片,放在嘴里,噌噌地吃了起来。望着文德那勤快的带着血迹的脏手,望着弟弟那被风掀动的破衣袖,望着他那馋相,文景的眼泪哗然涌出,再也控制不住。她咬着嘴唇对自己说:“陆文景,你奋斗不出个人样儿来便没脸回吴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