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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时分才起身。我自到水缸里舀水净面,忽然一怔,水中慵懒憨直的笑意,长长久久地挂在唇角,擦也擦不去一般。弥河水清凉,京中时日,恍若残梦。忽听身后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唤道:“玉机jiejie在么?”夕阳如血,照得他半边脸通红,一双漆黑的眸子奕奕有神。缠枝暗花纹灰袍泛着银光,襟上镶着漆黑油亮的风毛,浸过红油似的闪闪发光,丝丝舒展而分明。自高曜出宫开府,我们便再没见过面,至今已近一年。他长高了许多,甚是瘦削。因瘦,就更显得颀长,我险些没认出来。我连忙上前行礼,问道:“殿下如何来青州了?”高曜笑道:“jiejie家里好生难寻,我问了好几家才寻到这里。”我一面引他在屋里坐着,一面道:“玉机喜爱这里的梨树林,便买了这所宅子。这里虽然离村中远一些,可胜在安静。”正说着,只听绿萼在门外抱怨道:“是谁在说话,过个节也不让人安生。”说着披散着头发跨进堂屋,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下颌都快垂到了胸口。她哎呀一声,喜极而泣,“殿下!奴婢……奴婢这便去沏茶。”说着抱头而去。高曜怔怔地看着绿萼的背影,叹道:“我最后一次见jiejie的时候,大约是一年前了。这一年来,不但jiejie变了许多,连绿萼也与往年大不相同了。”我鼻子一酸:“山野风光,太平岁月,能容下所有人的任性妄为。绿萼失礼,还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高曜笑道:“若她的茶好,我自然不放在心上。”我问道:“天就要黑了,殿下这么晚进村来,一会儿在哪里歇息?殿下也不带几个随从在身边。”高曜道:“我从寿光来,要去广陵盐场,乘船路过这里,顺道看望jiejie。一会儿仍旧坐船去广陵。jiejie也不用备晚膳,我在寿光早早用过了。至于随从,都留在船上了,省得惊动人。”正说着,银杏上了茶来。我正要问他去广陵做什么,却见茶雾中他的双眼一红。他咬一咬牙,微微颤声道:“我对不住jiejie,若不是我鲁莽——我不该写那封信。”我一怔,柔声道:“殿下不必致歉。玉机辞官也并非全因此事。”说着起身接过银杏送进来的青瓷莲花灯盏,亲自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取火折点着了。荧荧一点灯光在茫茫暮色之中,像一滴最明亮的泪,凝聚了未见的岁月中,所有的牵挂与愧悔。高曜道:“jiejie不怪我?”我摇头道:“玉机从未责怪过殿下。不过玉机想请教殿下,殿下在西北究竟出了何事?”高曜凝神道:“我一到西北,裘家表兄便对我说起王气之事,让我有个防备。可是我在西北无人可信,又不敢向军中和太史局不熟识的官员求证。想jiejie在小书房便览全国民情,说不定会有所听闻。即便jiejie没有听说过此事,有此密信,应也不难查出原委。这才写了那封秘信,想不到会被父皇截获。”我颔首道:“殿下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高曜道:“jiejie如何知道?”我微笑道:“如殿下所言,玉机在小书房中,不出门知天下事。我还知道,殿下才去了西北几日,便拟奏疏弹劾昌平郡王,告发他走私羌盐之事。这是裘大人催促的呢?还是殿下……”高曜垂头叹道:“当时裘表哥和文校尉都上了奏疏弹劾昌平皇叔,表哥不停催促我快些了结盐案。我自己也有私心,想着皇叔已犯通敌之罪,若父皇因天子气之事疑心他要谋反,我反倒能撇清……”在乡野隐居,并没有宫里那么好的蜡烛用,想是油灯熏得他难受,他几乎落泪。他侧过头去揉一揉眼睛,哧的吸了一口气,“我对不住昌平皇叔。”天黑得真快,院中的梨树隐隐绰绰,渐行渐远般消失在夜幕之中。一到晚上,村落里静得连弥河里翻起浪花的声音都听得见。我示意银杏取一只羊角灯罩来,转头淡然道:“慎子曾云,‘家富则疏族聚,家贫则兄弟离,非不相爱,利不足相容也’[165]。小利尚且如此,何况性命?殿下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掩上灯罩,高曜的泪光便不甚分明。见他仍定定地望着我,我只得又道:“若殿下实在介怀,只要昌平郡王还没有丢掉性命,殿下就总还有偿他的一日。”高曜这才低了头:“多谢jiejie。父皇一向不喜昌平皇叔我是知道的,我只是没想到,父皇一向喜欢jiejie,竟对jiejie也这样狠心。”我笑道:“秉公处置,谈不上狠不狠心。玉机从未怨恨过圣上。”高曜一怔,笑意恍惚:“不错,jiejie自小就是这样教导我的。”我欣慰地一笑:“不知殿下现居何官?”高曜道:“我回京后,仍在盐铁副使上任职,只是不必出京巡查盐政。新年后,父皇授了吏部左选侍郎一职。”正文第249章女帝师四(43)吏部尚书之下便是吏部左选侍郎与右选侍郎,主管官员拣选黜陟,是朝中举足轻重的高官。我又惊又喜:“恭喜殿下。殿下年少有为,足见圣上看重。”高曜却并未见如何欣喜:“因嬷嬷死了,芸儿重伤,父皇也有些不忍。这个官位,分明偿给我的。且父皇越看重,我越惶恐。”我淡然一笑道:“正所谓‘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166]。自古帝王,莫不如此。殿下问心无愧就好。殿下既已在吏部为官,如何还要来广陵盐场?”高曜道:“我和一位御史来查广陵盐务的亏空案。”我笑道:“这样的小事也要惊动吏部侍郎?”高曜道:“实不相瞒,是我特意求了父皇让我来的。为的是能来看看jiejie。”我叹道:“圣上本来就不满殿下与玉机交往甚密,殿下还特意来青州。不怕皇上怪罪么?”高曜哼了一声:“jiejie是我自幼的侍读,早年的情分一直都在。父皇也知道我信任jiejie胜于府中所有人,jiejie既然已经不做官了,我光明正大地来看望jiejie,有何不可?”说着笑意悲凉,“多年隐忍,活得那么拘束,照旧害了嬷嬷和芸儿,倒不如自在些,图个自己高兴。况且,我除了这一己之身,也没什么可失去的。父皇给我的,还给他也无妨。”这话怨气甚重。然而在这乡野斗室之中,亦不过是任性的儿子对严厉的父亲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