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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一年年长成之后,待身边的人总有些超出年龄的温柔和宽和。 闻藤道:“姑娘昨儿不是说那贡缎的袜子穿着滑脚,我想着早些给姑娘做两双华亭棉的,若是还不好穿,再挑些别的料子来。” 她在笸箩里挑出几卷色线来,对着光比了比,换了一条在针上,又继续绣袜子上的茱萸纹。 顾瑟道:“哪里就这样急,何况年下家里送来的衣裳里也该有的。” 闻藤笑道:“外头做的针线,姑娘哪里穿的住。” 顾瑟就点了点她:“打量我听不出来你这是排揎我呢。” 闻藤抿嘴笑道:“奴婢不敢。” 她原本是笑着的,可是过了片刻,忽然出了一回神,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顾瑟就看了她一眼,道:“今儿你这是怎么了,这样多愁善感起来。” 闻藤道:“奴婢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敢用‘多愁善感’这样的字了。” 她这时绣完了一只袜筒,埋着头道:“就是想着往后姑娘嫁了人,也不知道奴婢还能不能给姑娘做针线了。” 顾瑟却道:“你听什么人说我要嫁人了呢?” 闻藤道:“老夫人和夫人都这样心焦,姑娘翻过年就及笄了,满打满算再过个两、三年,姑娘怎么也要出阁的……” 顾瑟一时没有说话。 闻藤又道:“何况太子爷今年都二十一、二了,他又哪里等得起呢。” 顾瑟却笑着摇了摇头。 她声音柔和,低低地道:“谁说我要嫁给殿下啦。” 闻藤怔怔地看着她。 灯花又小小地爆了一下,一霎跳动的火焰映在顾瑟的侧脸上,照出她眼睫下的大片阴影。 她肤白如玉、脂腻如瓷,烟水眉轻、澄波目敛,在淡黄的烛光里,这样静默而温柔地坐着,褪去了迫人的气度之后,就显出一番格外的,让人不忍出声打扰的脆弱和少年气。 她微微地笑着,轻声道:“殿下这样好的人,会选到一位家世、容貌、性情都相当的小娘子做太子妃的。” “我呀,就只想留在顾家。等将来殿下娶了妃子,jiejie嫁了好人家,到阿璟也娶了亲,我就到外祖父那边去,买个山头建一座庄子,有钱,有地,有藏书,逍遥自在,不比什么都好些?” 她索性放下了书,以手支颐,闻藤看到她波光粼粼的、充满了向往的漂亮眼睛:“听说江南山清水软,可惜我生在帝都,半辈子都在这里,往后有了机会,在那里住到终老,也不算辜负平生了。” ※ 千里之外,也有人中夜不眠。 夙延川在中衣外面单披着一件大氅,赤着脚站在书案前写字。 “别后浅深多少梦,悄悄滴透铜壶。” 宫灯明亮,沉水香的清苦气息从博山炉里氤氲流泻,殿角的铜壶滴漏隔一片刻,就发出一声清响。 “好风凉月两萧疏。” 他落笔凌厉,收梢却稳,像是一笔一笔都在斟酌。 “更阑花不见,苔上晚寒初。” 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个女孩子在落花满地、苔色深深的长阶上仰起头来看他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永远藏着一泓秋水、一轮明月,和一个小小的他。 “长记庭前枝下酒,醉来忘与人沽。” 在京城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不管是他还是顾九识,都是不肯让她喝酒的。 出去的这几年,小姑娘倒是长进了不少。 “劳鸿却寄小泥炉。” 夙延川忽然顿住了笔。 他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写什么,可是他那只挽弓持剑都不会迟疑的手,这一刻忽然失了力气。 凌寄辞意恳切的规劝又在耳边响起。 世间有那么多好儿郎。 他成功了,不管她嫁给哪一个,他都能为她撑腰、护持她一世荣华、无人敢欺。 可他如果失败了呢。 至少她还有父祖兄弟,家族照拂。 ——依约江上雨,曾染旧时书。 到那个时候,她也会把他的书信,在落花风雨的时候,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翻读吗? 夙延川眉目深敛,把这一页纸卷了起来,凑到了烛火边。 火焰很快把整张纸吞噬殆尽,沉香里掺进了松烟的味道。 杨直在门口等了一时,直到这时才小步趋进来,低声道:“殿下,易州急报。” 第24章 ※ 夙延川敛眉道:“呈来。” 杨直从衣袖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竹筒,递到夙延川手上。 那竹筒一端密封,封蜡上印着凹凸不平的痕迹。夙延川拿手一摸,又把手指轻轻一捻,蜡屑和竹屑就一并扑簌簌地落了下去,露出里面的小纸卷来。 杨直低眉顺眼地站在地下,就听到上首的太子忽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轻而冰冷。杨直深深噤声。 夙延川道:“召李炎来见我。” 李炎是太子亲卫归骑的右卫将军,摄西营三卫兵马。 杨直恭声应诺,退了出去。 平明的时候,一队三百余骑的骑兵沿着刚刚落下吊桥的通化门鱼贯而出,人衔枚、马裹蹄,一路向东疾驰而去。 ※ 越惊吾在马棚里喂马。 温顺地偎在他手边衔嚼他手上青叶的马儿身材高大,眼润睫长,枣红色的身躯精壮剽悍,长长的鬃毛被打理得精心拂落在颈侧。 这是在他七岁那一年,和他一起离开出生的平明关,跨越五千里伏龙山脉和玉门沙漠,被送到大燕帝国的帝都中,那位母系出身平明大都护、宣国公府的帝国皇储、未来君王身边的伙伴。 他沉默地喂着马儿,一双眼望着虚空中不知名的地方,微微有些出神。 那张白皙而昳丽的面庞在这样的时候,会露出浅浅的肃杀之色来。 然而也并没有过去很久,一把青草被他喂光了,他在槽边摸了个空,就回过神来,拍了拍马儿的颈子,道:“出发啦。” 一人一马从后院的角门出去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府里的管事顾满春:“大郎君今日也要出门?” 越惊吾笑道:“阿姊前儿买了一批地,有几块就在城郊,看着地段、大小都正宜做别院的,我去走一圈看看。” ※ 顾瑟在闺房里拆信。 这一回就是正正经经的家书了。钟老夫人和云弗都有文才,一个比一个写得厚些,开头先叮嘱了爷两个的衣、食、住、行,从什么天气换什么陈设,到哪里不舒服要吃哪一瓶丸药,写得细细的,恨不得把一个月里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瑟一面看,一面忍不住地笑。 笑完了,掩了纸,又有些微微的惆怅在心头盘桓。 梦里的她在这个时候,正承欢父母膝下,镇日里无忧无虑,父亲为清贵朝官,御前待诏,人人称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