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他是潭

    敖潭从没想过，自己此生会动情。

    毕竟，自他开智的那一刻起，就曾立誓绝不沾染情爱。

    这也是他的娘亲对他的要求。

    而他也曾亲眼见到过，因为动情生欲，而下场极为惨烈的前车之鉴——禁地之峰。

    那座不为世人所知的峰峦，那条历经从虺成蛟，南海走劫五百年苦修成角龙，又历经千年成功化作应龙，在即将飞仙成真龙身之际，却还是因堪不破情劫而陨落，自此化身成巍峨山峰，既庇佑苍生，也把自己的一脉兴衰和天命大运紧密相连的……蛇——就是他的娘亲。

    国师谭去到人间时，对外自称是龙族后裔，此言非虚，只不过没有道明前情后果的细节。而到了无垢城，国师谭更是故意含糊了后裔与后代的区别。

    敖潭的母亲虽然曾是虺蛇，但陨落前已是大能应龙，的确属龙。

    而他的父亲，则是拥有神格的正统龙族——南海龙王敖铭。

    他们的相遇，始于母亲在南海准备走蛟应劫时的偶然善举，她救下了水陆大战中受了重伤的敖铭，此后他又在她受劫时回报以护卫，自此有了来往，情愫种下，生根发芽；他们的结合，却不光是情至浓时的你情我愿，更是各自动情生欲产生的龙yin之气催化了欲望，令他们意乱情迷，臣服于本能；而他们的分道扬镳，原因纷沓，和母亲的身份与过去都有关，但最直接的导火索，还是他的父亲迎娶了另一个龙族嫡女——那是敖铭天命所定的妻子，也是南海龙宫唯一承认的女主人。

    而他的娘亲，什么也不是。

    那个给自己起名为“诲”的女子，则独自回到了她作为虺蛇出生的地方，寒潭。

    他是她独自生下的，也许是因为身上流着一半正统的神龙血，他出生时便已是蛟龙，在飞升之途的自身条件上，比艰辛修炼千年的娘亲要得天独厚得多。

    他的名字也是自己起的。

    他那时年幼，所识不多，甚至以为那清冷的、孤寂的、几乎永不会有除了娘亲以外的人出现的寒潭，便是整个世界。

    所以，他给自己起名为，潭。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娘亲见他开智，得名，能言，便要他起誓：此生一心向道，绝不可动心动情。

    他那时连什么是情都不明白，也根本连什么是道都不知。

    可是，又或者能够这样说：娘亲，便是他那时信仰的唯一的道。

    所以，他在懵懂之时便发誓绝爱断情，又于蒙昧之际便踏上修炼之途。

    他以为自己的未来能够一眼看尽，只可能是修道直至登仙。

    但认知的动摇始于娘亲的幻灭。

    是的，不是消失，是幻灭。

    娘亲从不会抱他，更不会触碰他，甚至在他蹒跚学步时摔倒了，也只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重新爬起来。

    而从他幼时起，她其实就很少出现了。

    待到他隔绝在寒潭中数百年，修炼飞速，外表已是少年的模样时，她更是早早就闭关于潭中正底的潭眼洞xue内。

    每九九八十一年，他都会去潭眼给她请一次安，那是他唯一能见到娘亲的机会。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太弱，总是不敌潭眼处的涡流奇门，那就只能遍体鳞伤地回到潭内，再等八十一年。

    而如果他成功越过凶险的潭眼，就可以见到娘亲，与她一起待上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炷香的时间，他要重复幼时立下的誓言，要展示修炼的进展，还要听娘亲说一些关于修道的法门要诀。

    娘亲的话很少，但每八十一年，除了那一炷香的时间外，再无人与他说话，他也见不到她或者其他任何人。虽然他已经知晓外界存在，但娘亲不曾令他外出，他便专心待在潭中练道。

    而在那一炷香以外的时间，他总在期冀着、盼望着、等待着。

    只是，他和娘亲一样寡言，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但等到第七百二十九年，他再次穿过危险程度已经比最初翻了九倍的潭眼，到了那xue底之窟时，却没有见到以往总会坐在那儿的娘亲。

    等待他的，只有一颗她留下的闻道石。

    而正是这块石头，颠覆了他近千年的认知。

    其实，他的娘亲，早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因为妊娠产子大伤元气，又恰逢飞升之劫却堪不破情爱、欲望、执着引发的心魔，而就此陨落了。

    这些年，从他自这世上睁开眼开始，他所认知的，他所见到的，他所对话的，他所从未触碰得到的娘亲，只不过是一抹她用残念制造的幻影。

    她的rou身早已消亡，灵魂中的意念勉强持续存在，为自己的亲生儿子构建了一个接近千年的幻象。

    她选择在此时揭开真相，也是因为知晓以他如今的实力，应该能够看穿一切了。

    她在闻道石中说了一些她的往事，也告知了他的身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选择姓敖，但她对此并无要求。

    另外，她郑重地告诉他，他身上有着龙yin之气，不管是动情还是动欲，都会阻碍他的修炼，必定让他遇到跟她当年一样的困境，然后落得跟她一样的下场。

    她将断欲的方法教给了他，这样他便可以避免被龙族的兽族本性影响而发情。

    娘亲还说，他可以离开寒潭了，去天大地大的外面走一走看一看。

    历练也是修炼的一部分，多行善，莫作恶。神明畏因，世人畏果。他以后注定是要成神的，不要沾染一些无谓的因果。

    她的真身在陨落后化作了昆仑山脉附近的一座山峰，而在她的意念也幻灭后，残魂碎片会回归那座峰峦的顶殿，那里有她布置好的阵法镇护自身。自此，她的存在与此峰一起，天地可知，凡尘不晓，但这座峰峦将庇佑万物，也庇佑他。

    只不过，斗转星移，天运兴衰。有朝一日，她的残魂也会因为龙yin之气与原本心魔执念的影响而魔变，殿内的阵法同样会发生变化。并且同一时间，天地间会有场浩劫降临，但那也将会是他飞升成真龙的机会——如果他能成功阻止这场浩劫。

    她在销陨前曾拼尽修为窥探天机，看到了关于他的些许未来。

    在他的命中，也有一个情劫，那将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凡人女子。

    这样的劫难是无法避免的，如果单纯地躲避，那命运必定会在别处以更加出其不意的方式回馈给他更难通过的考验。

    最后，他的娘亲说，这个女子可以被他们所用，作为化解世运浩劫的一环。只要其被消弭于苍生的拯救之中，他的情劫便也如沧海一粟，会就此消隐，他甚至不用经历天劫，便可得道飞升，化作真龙。

    而他要做的，就是等这个女子出现、死去，再将其复活，将寒冰果、龙yin之气与他的逆鳞一并封存入其体内，再在恰当的时机，将她作为“祭品”送去禁地之峰。

    他需要铭记誓言，绝不可对那女子动心动情。

    他离开寒潭后，去过很多地方，自然也去了昆仑山。他感应到了那座娘亲所化的禁地之峰，还了解到守峰人的存在。因为时机未到，他虽在没有惊动守峰人的情况下入峰查看了一番，但并没有进入峰顶的宫殿。但峰峦对他显现了存在，也接纳了他的进入，他能感应到娘亲残魂力量的存在。

    又过去了许多年，又是一次断欲。开始前，他心中就隐有所感。果然，一个小女孩从天而降，被龙yin之气吞噬，又被他按照母亲的嘱咐重塑复活。

    虽然，他知道这女孩的寿命本就注定了会在那日终结，而自己将她重新救活，也是为她虚添了五行之外的寿数。

    但她毕竟可算间接死于他的手中，这么多年，他一直谨遵母亲的遗言修道向善，心中难免不忍，但又隐隐松了一口气，因为这个凡人孩童实在年幼而脆弱，他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小女孩？

    在为其重塑生身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兰珊。

    兰珊没有了过去，也没有旧的记忆，重获新生睁开眼后看到的人只有他，她那么小小一个人儿，待在寒潭之中，以为这里就是全世界。

    这与很久以前初来世上的他，何其相似。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今后的结局，又或许是体验过在这寒潭孤独长大的寂寞，所以他尽量用人间寻常的方式教养她，也会陪伴她，和不限制她与白蛇接触玩耍，希望她短暂的人生过得静好而美满。

    他一直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原则与底线，他是决计不可能对一个孩子产生什么别样心思的。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但是他忘了，小女孩终有一天会长大，会变成一个娇俏可爱的少女，会变得……让他情难自禁。

    可同时，他又从没有忘记，自己将她复活并精心养大的目的——将她当做祭品，送去禁地之峰。

    他知道，终有一日，他会亲手……送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