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黑门甘露（1）
用彩带和鲜花装饰，彩色的温度和来宾们的笑容融化了这座冷冰冰的白色教堂。顺着长长的红毯向圣座前来，一对新人跪在跪凳上，虔诚地垂下头，静听神父为二人祝祷。 你是否愿意与他缔结婚姻，按照圣经的教训与他同住，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新娘望向身旁的新郎。 阿贝多望向了身旁的多利安。 “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 神父将手按在圣经上。 你往那里去，我也往那里去。你在那里住宿，我也在那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二人如此重复。 “根据神圣的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人不可分开。” 语毕，白纱下的新娘子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在长椅上坐满了观礼的宾客，新人双方的父母露出欣慰的笑容，没有一对父母能在见证孩子走向幸福的时候毫无触动；和新人关系颇深的挚友们内心也感慨万千，有些人感动至极，这小子终于能结婚了，也有人恨不得往台上砸鸡蛋——来自满心怨恨的前任，不发作的原因大概是，这里是教堂。 婚配圣事是教会的七大圣事之一，新人双方又都是信徒，自然而然也选择了教堂婚礼。 新人当中的一方是阿贝多的大学同学，阿贝多受邀参加他们的婚礼。 回顾过去，本科时他们是同住一室的舍友，加上又是同一个实验室的学生，他们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一块做研究，形影不离，直至升入硕士阶段，大家跟随了不同的导师。 阿贝多印象最深刻的是，当时他们研究的一个课题——仿生人能否产生真正的感情。当时阿贝多做的是理论研究，从理论角度而言，拥有智能的生物即有可能产生感情，但是否能产生感情，需要根据其智能水平判断。 对仿生人的最高评价是，他“像一个人”。而“像个仿生人”却是对于人类而言的负面评价，形容对方没有感情，和死板、不懂变通的机器一样。 是否具有感情，对于一般人来说，确实很重要。 如果将仿生人分三个种类，没有大脑的仿生人、搭载集成大脑的仿生人和搭载生物大脑的仿生人。没有大脑的仿生人完全采用计算机系统计算作出反应，高度依赖于对话式AI，并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感情。而后两者具有产生感情的可能性，因为他们都拥有大脑，其智能高度接近于或者等同于人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人类。 部分学者认为，搭载集成大脑或生物大脑的仿生人应当认定为“类人”或“伪人类”。尽管他们是“仿生人”，是“机器”，但由于大脑的存在，他们会和人类一样拥有自主思考能力，拥有自己的记忆，感受到不同的情绪。 他们的思考是人类的思考，而不是机器的思考。 阿贝多很认同这些学者的观点，他相信仿生人有可能产生真正的感情。 在图书馆见到莱茵多特提前放出来调试的多利安，那个时候，阿贝多就发现了，仿生人确实是可以产生感情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必须上前和对方答话，他的大脑里不断暗示他，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将悔恨终身。 于是，他们认识了对方，在莱茵多特把多利安带到阿贝多办公室之前。 这是喜欢吗？这是爱吗？ 阿贝多不知道。 试着像同学们恋爱时做的一样，约对方出来喝咖啡，约对方一起看电影。去游乐园坐摩天轮，去海洋馆看扁扁的鳐鱼，再去啤酒节庆典一起尝试不一样的香肠和不同小麦酿造的啤酒。 只要接近他，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会觉得心跳加速。 过去的时间里，阿贝多一直感觉自己像一个异类，因为没有感情而跟同学们格格不入。偶尔会觉得恋爱中的情侣无法理解，觉得所谓的爱情滤镜就是多巴胺的骗局。可当他遇到了多利安，他才发现，原来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他也不是什么异类。 他感觉自己似乎回归了集体，能和大家一样感受到情绪，能和大家一样产生真正的感情。 这一切都是因为多利安。 和自己有一样长相的这个人，性格却和自己很不一样。理论上说，长相相仿的人性格也会很接近，但似乎这条理论在仿生人身上无效。多利安很容易冲动，这大概是作战型仿生人的特性，在战斗的时候需要一些冲劲；他也很单纯，不喜欢思考深入的问题，就像战场上的小兵，会非常忠诚地听从指挥官的指令，不会对上级有任何怀疑的想法。 阿贝多完全相反，他的思考比行动更多，也会有很多叛逆的想法。 爱上一个人应该不需要理由。 结论而言，他应该是爱上对方了。阿贝多简单复盘之后得出。 爱情滤镜下，看见身边的朋友结婚，他居然也萌生了想要结婚的想法。 这很荒谬。 仿生人不是人，仿生人没有资格结婚。 他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结婚意味着什么？新的财产关系的形成？两个家庭的结合？还是仅仅是一张无用的文件？想要结婚的背后是想要什么？他必须思考，他强迫自己思考。因为仿生人没有资格结婚，他必须找到理由让自己打消念头。 想要结婚的背后—— 看着圣座上的雕像，再望向教堂两侧的浮雕和彩色玻璃，阿贝多注意到邻座宾客项上的吊坠，是圣家圣像。圣若瑟和圣母玛利亚在两侧，如同翅膀一样在儿童形象的圣子两侧，陪伴、守护他。 是想要一个家吗？ 阿贝多有自己的家，他有自己的母亲，她的名字是莱茵多特，这位优秀的女士也是他的师父。他们在B－7区有自己的小别墅，那就是他们一直以来的小家。 ——但是如果可以让多利安加入这个家，也是不错的选择。 思考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情绪从心中涌上来。大脑还没准备好处理，那情绪就开始在脑海里叫嚣——他好想和多利安一直在一起，就像婚礼上说的一样，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他好想，真的好想。 他需要像婚礼一样的形式约束他们的命运，让他们一定、必然、百分之一百，会纠缠在一起，直到老去，直到死亡。 但是，没有这样的东西。 而且他这也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在一起？等到没用的时候，莱茵多特就会把他丢掉。对于他来说，这是心里的宝贝，但对于第二实验室来说，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消耗品。 停车场，二人准备回家。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阿贝多实在忍不住，刚才系安全带的时候就感觉鼻子酸酸的，低头扣好，抬头，眼泪已经掉下来了。多利安只以为这是感动，过去就有听阿贝多提过他的这个同学，他们交情颇深。现在目睹同学结婚，感动落泪，也是正常。 多利安牵起他的手，轻拍他的手背，默默安抚。 他还递来了抽纸。 感受到对方的温柔，阿贝多内心的负面情绪继续膨胀，他感受到其中有自责、内疚，还有很多很多的悲伤。 按下重启键，让一起回归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起点，他是不是会好受一点？或者说，他们。他们是否不需要面对未来即将到来的痛苦与折磨？纵使现在斩断会很痛，不斩断，等到以后，所有根茎都深入土壤，双方都变成了没有对方就不行的样子，这个时候再强行斩断，那时的体验，恐怕会很可怕。 他不想多利安以后被那异常恐怖的痛苦折磨。 能够预判到以后会很痛苦，现在结束，也算是及时止损。 “我们分手吧。” 他的声音在车内回荡。 仿生人拥有感情，也可以做到跟人类一模一样，一直以来他所相信的理论观点，在进入第二实验室之后被完全推翻。她说，仿生人只是工具，不需要对他们产生一丝的怜惜。就像工人不会在意面包生产线上的面包会不会因为被装进袋子里而窒息，他们需要在意的是，面包的生产质量和生产效率。 他就是面包生产线上那无数的面包之一。 多利安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