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黑门甘露（2）
多利安错愕，缓缓才开口：“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有问题。” “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你的感受。不过我想我们之间还可以沟通一下……”多利安仍然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如果你愿意跟我讲……” 他总是会把问题归咎到自己身上，和刻板印象里情侣的其中一方一样，在矛盾出现的时候一定会首先反思是不是自己有问题。多利安的集成大脑让他能够像人类一样作出完全一致的反应。 他好像一个完整的“人”。 多利安也好，阿贝多自己的感知也好，一切都印证着一点：仿生人可以和人类一样感知世界，拥有自己的情绪，产生真正的感情。 仿生人也是人。 但是，多利安的出现、多利安会在他身边的根本原因，乃至他自己的出生，生养他的母亲的评价、传授知识的师父的指导，以及现在所有的现实，都指向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仿生人只是人类的工具。 越是意识到仿生人是人，越是感觉现实荒诞。 把生产线上如初生婴儿一样哭喊着尖叫的生物丢进能源转化机器里，只需要按下一个标记了“启动”的按键。但要忘记那种亲手杀害一条生命的感觉，是按下无数个暂停键都无法缓解的。 过往接受过的所有教育都在告诉他，这是在杀人。 而现实又在反复强调，仿生人不是人。 生物仿生人也只是跟人类相似的生物。 阿贝多想过超越师父莱茵多特，去研究可以代替生物能源的东西，或者是在机械仿生人身上寻找新能源问题的新答案。为此，多利安奉献了自己的身体，作为实验体，供以阿贝多进行研究。 可是他找不到答案。 可是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即使他研究到精神状态异常糟糕，快要发疯，答案也不会像过去做实验一样，做了就会有结果。 某一次，调试多利安系统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任由自己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写下一条指令。 【杀掉阿贝多，一定要破坏大脑。】 如果仿生人是工具的话，一定会按照指令去做吧。 阿贝多删除了莱茵多特留下的保护指令。多利安不再会基于系统底层指令、不顾自己安危地而保护阿贝多，他会更大程度地考虑自身安全，也会考虑自我需求，他会更像一个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阿贝多为他设置了一个考验。 为了增加这场名为考验的实验之稳定性，他设计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在这个阴谋里，仿生人可以成为“人”，一个确实的、实际意义上的“人”。“We，re Alive”、“仿生人的命也是命”……让仿生人做人类会做的事，陷入人类特有的混沌。 这不仅是针对多利安的实验，也是针对阿贝多自身，乃至所有仿生人的实验。 你们究竟是工具，还是人？ 仿生人被认定为“人”的关键在于是否搭载大脑。仿生人一旦失去了大脑，那就是切实的机器，是没有灵魂的工具；如果在此之前他具有人格，这人格便会消失，也即“死亡”。 人格数据磁盘可以让他们作为数字生命存储在电子媒介上，但在破坏大脑的同时，其人格数据磁盘也会跟着毁损。而其毁损，或许是因为身体被枪爆头而被破坏实体，或许是因为辐射影响导致磁盘短路、烧掉，又或许是，那是个生物仿生人，和人类一样，脑死亡即是真正的死亡。 多利安会杀了他吗？ 这是阿贝多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 如果你是人，你的感情会让你手下留情，你的感情会为你自动洗脑，让你觉得这是作战型仿生人自身携带的攻击性。你本就是一个嗜血的人，这是你作为仿生人的缺陷，而不是真正地想要伤害对方。 多利安给出的回答是。 不会。 他确实给自己洗脑了。 他完全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 每一次同床共枕时他都有着绝佳的机会，可以用手上的工具，或者是他自己的双手，将阿贝多置于死地。但他没有这么做。哪怕是阿贝多故意引导他伤害自己，他也会像个笨蛋一样，小心翼翼地拒绝，像平时一样温温柔柔的，担心自己真的会在不经意间伤到对方。 恋爱会让人变成笨蛋啊。 阿贝多为多利安量身打造了一个行动计划，写在寄给仿生人反抗组织的邮件里。计划里，多利安可以让阿贝多在爆炸事件中丧生，用炸弹炸死他，或者是利用建筑坍塌将其埋在瓦砾中，用建筑碎片砸死他。 但他什么也没做。 他放走了阿贝多，也因此被同行的反抗组织成员嘲笑。 反抗组织的机械师评价多利安是个性格阴暗的胆小鬼，面对喜欢的人，只会躲在一边阴暗地想怎么样才能让对方不要离开自己，如果可以把他从神坛上扯下来，和他这种从地狱里来的恶魔共同坠入深渊，他会非常高兴。 但也仅限于想。 艾德娜为多利安调试系统的时候发现了那条杀死阿贝多的指令，她却以为这是他几近疯狂的掌控欲作祟。这也再度加深了多利安对自己的错误认知：有问题的是他自己，这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写给代号A的回复里，多利安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想和阿贝多分手。即使脑袋里一直会有伤害他的暴力冲动，也不希望自己真正做出这样的事，不希望自己会伤害他。 他想做的事情是，像婚礼上的新人一样，在上帝面前作出一生的承诺，像爱自己一样爱对方，不论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诚、始终相守，直到离开世界。 他想和阿贝多结婚。 所以他会尽自己全力推进《第二人权法案》的出台。 如果可以成为真正的人，他就拥有了跟阿贝多结婚的资格。 他们可以携手走进教堂，拥有一场属于他们的婚礼。 这样他们永远都可以在一起。 看完这封写给代号A的信，阿贝多的视线停留在最后一行上——“请您帮助我”——接着毫不犹豫地将鼠标移向右上角的删除键，单击，接着页面消失。 集成大脑固有的社会观念让多利安一直把婚姻关系放在较高的地位上，因此他会反复强调想要结婚。但真正的人类会存在多种社会观念，婚姻关系并不是一段恋爱关系必然会走向的结局，相爱的人不一定要结婚。反过来亦然，结婚的人也不一定相爱。 阿贝多是怎么想的？ 阿贝多会选择无视。 多利安对他的冷淡态度略有微词，他们因此事吵了好几次。咖啡店那一次不是第一次，阿贝多也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不能立刻答应，他需要等待莱茵多特对此事作出反应。 主动或被动参与这个庞大的计划的人不仅仅是他们这些仿生人，还有少数人类，比如他的师父，莱茵多特，掌握着生死大权的人类。 阿贝多不能选择自己的死亡，因此他需要将莱茵多特也卷进来。人类的混沌正在于不符合逻辑，感性与理性交织，织机上的布料上写满了荒诞不经的哲学道理，由此织造的真理，才是人类认可的真理。 命令仿生人在记者采访时劫持对方，强调仿生人的存在，这样就能让电视台老板注意到第二实验室的仿生人研究。 那项能够让人类得到永生的技术。 人类对长生不老总有一种奇怪的渴望，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而言相当重要，他们是长期以来都被需要的，他们的存在有重大的价值。一些人类通过宗教信仰渴望永生，而一些人类选择科学技术，改造身体。 莱茵多特就是其中的后者。 培养客户的胚胎，在客户需要时移植器官或是身体组织，像机器一样，一有问题就修复，而且使用的是原装配件，不会产生强烈的排异反应。若是资金到位，客户还可以换一个新的身体，这只需要将自己的大脑移植到新身体上。 莱茵多特在等候《第二人权法案》的出台，这样她就能进一步扩大自己的研究。 而阿贝多在等候莱茵多特失去耐心，亲自介入，接着被卷进计划里，成为阴谋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