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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小楼时,我已平静许多。两个医官守在楼下,神情安然。彼此见过礼,我便径直上楼。隔窗只听收生姑姑在里面向若兰道:“夫人不必害怕,即便是胎位不正,有奴婢在,也能好好地生下来。”若兰鼓起勇气道:“好……有黄姑姑在,我不怕。”巧儿进去道:“夫人,朱大人来了。”若兰向黄姑姑道:“姑姑你先出去歇息一会儿,趁着现在还有力气,我要和朱大人说几句话。”黄姑姑道:“是……只是夫人不要说太久,留着些力气才好。”说罢行了一礼,退了出来。我认得这位黄姑姑,这是曾经服侍过陆皇后的老姑姑。陆皇后生祁阳公主时也是难产,极为凶险,若非这位姑姑,险些崩逝。原来太后早将她遣出宫来服侍若兰了,如此看来,若兰的难产不足为虑。黄姑姑向我行了一礼,我还礼问道:“姑姑,苗佳人现下如何?”黄姑姑道:“夫人产门还未全开,还要好一会儿。大人若要和夫人说话,现在就好。”我微笑道:“姑姑辛苦了。”黄姑姑道:“夫人似是极不安心,大人多多宽慰,于分娩也有助益。”说罢知趣地退到楼下。若兰侧身躺着,只盖了一袭薄被,捧着硕大的肚腹微微喘气,湖绿色的床帐映得她浮肿的脸越发青黄。她见我进来,正要说话,忽而阵痛袭来,眉心一耸,周身战栗。我上前拉起她的手,唤道:“若兰……”若兰欣喜道:“姑娘……总算来了。”又唤巧儿,“扶我起来。”巧儿从里面拖出一只半旧发黄的粗糙麻枕,搁在若兰的颈下。若兰一向尊称我为“大人”,现在唤我“姑娘”,我一时有些恍惚,不知她在唤我还是在唤锦素。我亲自扶起她的肩,帮她支起身子:“若兰,你不要怕,黄姑姑是曾经给皇后接生过的,技艺很好。”若兰的眼中只有庆幸:“姑娘放心,若兰……不怕死。”我握一握她微微颤抖的手:“那就好。一会儿你生的时候,我就在外面陪着你。”若兰在枕上摇了摇头,忍痛道:“多谢姑娘。只是若兰福薄,怕承受不起。如今,我只有一事相求,倘若姑娘能答应若兰,若兰便能安心生产了。”我掏出绢帕按一按她额头上的汗:“是昌平郡王的事么?”若兰道:“是。若兰近来听王府里议论,朝中的大臣,凡是姑娘说过情的,陛下都饶恕了。王爷的事情,若姑娘肯,王爷一定会得救的。”我问道:“我听说昌平郡王下狱了,你可知王爷究竟所犯何罪?”若兰道:“屯田郎中裘玉郎和信王世子联名上书,说王爷度田不实,隐瞒下许多军田,所得都分与将士。”我心中一沉,强笑道:“度田不实不是死罪,王爷是陛下的同母幼弟,这样的罪名不过是削爵免官。当年慎妃的父亲武英候侵吞军田,他还是废骁王党呢,陛下一样留了他们全家的性命,现下他的长孙裘玉郎不一样在朝中为官么?meimei大可不必担忧。”若兰含泪道:“真的么?若兰听说王爷下了狱,还以为是死罪……”我叹道:“我只是不明白,王爷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会犯糊涂,步武英候的后尘?”若兰伏枕喘息片刻,欲言又止,如此再三,这才道:“实不相瞒,度量军田的事情若兰在西北便听王爷提过,王爷说什么魏尚……什么李牧[71]的,若兰也听不懂,后来王爷便再也没有和若兰说过了。”说罢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企盼我解答她多年的困惑。我却心惊地说不出话来,手一松,帕子从若兰的胸前滑落在地。战国时赵将李牧,“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覆也”,汉云中太守魏尚“军市租尽以给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杀牛,以飨宾客军吏舍人”,二将皆是黜陟刑赏,专制于外,如此方“北逐单于”“匈奴远避”。原来高思谊少报军田之数,是为了“出私养钱”“飨宾客军吏舍人”,为他所用。往好处说,是为了让士卒“终日力战”;往坏处说,便是聚养私甲,意图谋反。西北不是有天子气么?前几日不是还有“彗孛大角”的天象示警么?皇帝眼中的杀意又是为谁而起?若兰,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好大的难题。我不动声色地俯身慢慢拾起帕子,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若兰见状,露出担忧的神色:“姑娘……”我直起身子,扶着腰笑道:“整日在书案前面坐着,腰骨都僵硬了。”若兰微微松一口气,眼中仍有狐疑之色:“姑娘公务繁忙,也要保重身子。”我微笑道:“我的身子算什么?现下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好好生下孩子,王爷一定能回府的。”若兰正要答话,忽然阵痛袭来,她咬着苍白的唇,倒在枕上。她顾不得疼,喘息道:“那若兰求姑娘的事情……”说着向我探出左手。我忙用双掌合住她的手,柔声道:“我答应你,尽力一试。”若兰含泪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说罢泪珠滚滚,沁入她散乱的发际。她尽力向后仰了仰,抚着颈下那只发黄的麻枕,“这只枕头,是于姑娘初到西北的时候缝制的。那时还不得王爷的照拂,于姑娘和我们同睡在一张通铺上,三个人枕着同一只枕头……就是这只,姑娘摸一摸。”说着拉过我的手。枕头触手硬实粗糙,清凉潮湿,因为缝了许多补丁,到处是泛黄的针脚,如日积月累陈旧而苦难的回忆。若兰道:“姑娘和我们于姑娘是自幼的好友,这一次若兰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于姑娘。若兰死不足惜,只盼望下去见于姑娘的时候,于姑娘问若兰王爷如何了,若兰也有话可答。”我叹道:“别胡思乱想,也别说话了,好生养着力气吧。”若兰直起身子,凭空连连叩首:“如此……若兰死而无憾。若兰恭送大人回宫。”说罢深深垂下头,谦卑而平静,仿佛朝拜,又仿佛诀别。直到我退出她的屋子,她也没有改变姿态。夜色沉沉,虫鸣啁啁,周遭空静,仿佛一切都有条不紊、从容不迫。我累极了。哪怕在小书房批阅到深夜,哪怕面对皇帝对国事的诘问,哪怕与陆皇后周旋,哪怕竭尽全力笼络玉枢,我也没有这样疲惫过。最艰难的时刻才刚刚